畫廊老闆娘日記

我辦公室裡的一幅畫

黃于玲

回想起來，許多工作上的「點子」都是在我抬頭望著辦公室裡的一幅畫時跳出來的。刋

被畫牽引，是一種幸福的感受，例如望著一幅「做日光浴的裸女」油畫，我可以在細雨霏霏的冬日裡看見陽光。於是桌子正前方，那木製大書櫃上所掛的畫，就成為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不必要很大，也不特定是哪一位畫者，但必須十分精緻、真摯，而且「畫之有物」。刋是否能引起心靈和畫的互動，只在一瞬間就決定了，有些畫掛上去一分鐘就取下，再多一秒鐘都無法忍受，理由是敏銳、主觀的反應，與畫的市場價值無關。南畫廊在一九八七年零號集錦畫展末「問世」之前，有一段相當長的苦悶期，怎麼努力都彷彿在黑暗的迷宮中掙扎。倘若預知這種掙扎將持續七年，可能連一天也熬不下去。刋

我對一幅畫的了解和喜愛，是從完全無知開始的，這和全天下天才以外的一般人一模一樣。只是我接近藝術的過程大都處於「奮戰」狀態中。那奮戰在南畫廊十六年歷史的前期是為求生存；後期是為求第一。刋

記得畫廊仍在忠孝東路舊址時，每天很賣力工作，而無結果，負債沈重。有一天我走到門口，拿起招牌，用力往樓下摔，聲音驚人。匆忙跑過來的林復南十分驚訝，我說：
「那麼辛苦，我們不做了！」他默不出聲，走下樓去撿起南畫廊的招牌，擦一擦，又掛回原處，然後說：「再怎麼樣也沒有人砸自己的招牌呀。」刋

那壓克力混合鋁製的四方牌子，竟然毫髮未損，希望它毀滅的東西依然健在；南畫廊對我有如鬼魅，如影隨形，擺脫不掉。再次坐回辦公室，我仔細思考自己和家庭事業的未來，突然發現牆上那一幅幅畫作，有許多竟不是我所喜愛或了解的。如果牆上所掛每一幅畫都能和自己對話，都能帶給自己歡欣或某種程度的感動，或許我能在工作上重燃希望。刋

於是革命開始了。想要說服判逆的、前衛的、執著的林復南在畫廊牆上換成本土的、寫實的油畫，並非易事；但是我決定盡力去試。那時是一九八六年，台灣本土西畫經營的種子已深在我的腦海裡。轉型的畫廊須要時間轉換畫家和收藏家，即便上帝垂憐，成效也不會立竿見影；至於我所愛以及我所推想台灣人所愛的作品是否即是市場之所愛，在當時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刋

我常望著牆上的一幅畫發呆，有一天，倒來一杯茶，心裡又想著：如果現在我要買一幅畫，最在乎什麼？從畫廊角落注視每一位來賓，真想看穿透他們的心，我選擇不交談，只是觀察，從每一檔不同的畫展中去觀察。當時畫壇只流行二種畫展，一種是個展，一種是用得爛死掉的「名家精品展」。後者指的是二、三人以上的聯展，從未強調主題，大都是墊檔用。南畫廊偶而也辦聯展，但是我偏不用這個一秒鐘也無法忍受的聯展代名詞。刋

喝一口茶，發現牆上一幅小畫很可愛，而且價格不到一萬元，剛剛賣掉。那時候快要過年，客戶說他領了一筆獎金。我想他是買一張小畫好去過節吧。一九八七年底竟沒排出個展強檔，根據日本來的資訊及畫廊做過的市調，我們臨時決定全以各家的小畫上場、並對這個小畫聯展取名「零號集錦」。刋

幾年匆匆過去，革命已經成功，但我仍在努力，為的是感謝每一位收藏者，我想將畫廊經營得更好，才能證明他們初起的選擇是正確的。自從我真心欣賞自己辦公室裡的一幅畫之後，就再也沒摔過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