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畫網 南畫網 /南畫廊 黃于玲 /日期: 2001/01/10
畫家動態
一生精力為台灣美術燃燒盡失的鹽月先生——許武勇在日本宮崎美術館談「鹽月桃甫的人與藝術觀」演講稿

許武勇提供講稿給南畫廊黃于玲整理
 ☆台北高校的自由主義教育家

 ☆人生36-61歲住在台灣

 ☆有關台展、和鹽月100號大作

 ☆鹽月的性格

 ☆自由教育

 ☆畫室的故事

 ☆後記

 

 

 

 

 

 

 

 

 

 

 

 

台北高校的自由主義教育家

有緣遇鹽月先生,是我一生的幸運。

雖然我是醫生,但是經由鹽月先生的啟發和影響,一生能享受美術世界之樂趣,且可以每天畫油畫,至今已經完成五百件30號油畫(91×72.5公分大),很感謝先生的恩德。

鹽月善吉先生(1886-1954)號桃甫,比我年長34歲。或他還活著的話,2001年應該是虛歲116歲。鹽月先生1921年來台灣,是我母校︰台北高等學校(七年制高校,相當於中學的尋常科四年、高等科三年)開校之前一年。

先生說他參加台北高校校園的配置設計,那是紅色和灰色交叉排列具有熱帶特色的外壁設計,以搭配椰子樹茂盛的校園。由此看來,鹽月先生是從台北高校開校到廢校(1946年回日本)都與學校共度命運,他是台北高校自由主義教育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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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36-61歲住在台灣

鹽月先生人生最寶貴的25年,即36-61歲住在台灣。今天台灣是科技島,但鹽月先生所居住的台灣是米、糖、香蕉生產為主的農業未開發島。那時,鄉下有痢疾、瘧疾等流行病存在,後來演變成的地方病;現在已被撲滅。那時的市郊或山地裡,毒蛇特別多;現在已經少見。 當時南部關山等地,還有未降服的原住民,旅行者一不小心,就會被割去頭首而死亡;但今天原住民已和平地人沒有兩樣。台灣的酷熱是日本人最難以忍受的,鹽月先生為何來到當時環境如此惡劣的台灣呢?

大概因為台灣薪水特別好才來的吧。那時在台服務的日本教員薪水,包含外地加薪,約有日本本土教員的2倍。當時台北高校是總督府立,鹽月還兼認台北州立台北一中美術教員,所以他的薪水應該會很多。

來到台灣後,鹽月看到原住民的衣服、衣飾、雕刻時,大大為它的藝術性所驚訝,也馬上改變對台灣的印象。那時他還到氣溫最高的台灣最南端--鵝鑾鼻,發現有著燦爛的熱帶陽光的天空,深綠色的草木,深藍色的南國大海,純白的印度牛,等美麗的誘惑,此後25年間流連台灣,畫原住磳薄A忘記回歸日本故鄉。

原住民日治時代被稱為蕃人或生蕃,後來改稱高砂族,戰後更改為高山族,現在稱為原住民。鹽月先生發現,野性及樸素的人間性兼容於原住民之內,官展之作品,每次都以原住民為主題。先生畫吹robo(一種竹製口琴)的原住民少女、青年、或舞蹈者,以表現原住民樸素的人間性與浪漫;但絕對不畫原住民的出草(出去割取頭首)場面。

人間的文化發展到某時點時,會失去人間性及樸素,這就需要注入原始文化以取回人間性。例如︰畢卡索從非洲原住民的雕刻創造立體派;高更嫌棄西歐文化嚮往原始文化,而前往大溪地等孤島,創造幻想的、浪漫的具有原始文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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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台展、和鹽月100號大作

鹽月先生也嚮往台灣原住民樸素的原始文化,而連續畫出他們的浪漫。高更在大溪地居住12年(1891-1903),但鹽月則以2倍的時間留在台灣畫原住民。

先生的作品,筆力強烈、色彩野性而鮮麗,他的尖銳性超越高更。如果先生參加台展,那傾精魂的作品不毀於水災至今還存在的話,世間的批評一定會與高更並列讚賞。

來台灣以後,鹽月先生的畫風,從居住四國時「竹久夢二」式的日本情緒,逐漸轉變為具有強烈的野性氛圍的畫風。他用中間色作背景,以雄渾豪放的筆勢,讓紅、綠、粉紅、藍等強烈色彩在畫面上躍動,完成熱情與詩情洋溢的油畫。

油畫色料的運用,因情緒而厚、而薄。1933年我初次見到鹽月時,這種獨自的鹽月風格已經形成,在我青少年時代的記憶裡,沒有見過比先生作品更雄渾豪放、而具有魄力的。

鹽月先生1921年來台時,台灣還沒有油畫。台灣畫壇老前輩廖繼春(1903-1976,比我年長17歲,東美畢業,任日治時代台展審查員三年)說︰鹽月先生等人創設台展以前,台灣沒有油畫色料販售。我想,破天荒的,鹽月先生是台灣美術史上第一位移植油畫美術到台灣的人。1927年,他和石川欽一郎、鄉原古統、木下靜涯等四人聯名獻議台灣總督府創設台灣美術展覽會,開啟台灣美術史上第一次台展。

台展第10回結束後改名為「台灣總督府美術展」簡稱︰府展。府展舉行6回之後,因戰爭空襲而廢除官展。總計16回官展裡,鹽月連續擔任審查委員,每年出品100號以上大作2點,即30號左右作品1點合計3點。

鹽月對我們學生說︰「審查委員平常出品小作1點就夠了,但是為了刺激台灣青年畫家,所以我畫如此大作。」不過照我的看法,他很喜歡畫原住民,壓不住興趣所以才畫那麼大的畫。

據鹽月夫人來信提到,回歸日本以後的鹽月先生,回想台展、府展說到︰「辦台展府展的苦勞很多,但是全心全力為畫展工作,而且拼命研究創作作品,這也是它幫我用功的地方。」結論是,鹽月先生盡一生之力畫台灣原住民、以及推動台灣美術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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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月的性格

我遇見鹽月,是在台北高校尋常科一年級第一次上圖畫課時。那時我虛歲14,鹽月先生48歲。第一次看見鹽月走入教室,像是一個外國人。因為那時台灣教員,從小學到大學都必須穿教員制服,樣式和陸軍將官的舊式制服相似,結襟、夏天白色冬天黑色。鹽月穿著咖啡色系條紋洋服,領帶也是咖啡色系;由於他沒穿日本人喜歡的藍色或黑色系洋服,所以感覺像外國人。

先生的髮型也令人印象深刻。他的頭頂完全禿頭,但後面還殘留少部份頭髮,他以殘留的頭髮小心的從下往上梳起來,蓋住禿頭的一部份,但髮稍完全蓬鬆的散開。我佩服他的髮型充滿藝術家的性格。

以後七年間受先生指導,他授業時,常批評政府的不對,那是以藝術的觀點攻擊的,聽來也都是有理的。也因此他不畏權威,推動自由精神的言論,這就是他的性格。記得他形容人人穿相同的制服,好像變成刑務所內的囚人。

那時日中戰爭進行著,政治家裡有國家統治論、國民服論等開始抬頭,我想是不是為了表示他反對全體主義論,所以有了上述說法。回想在校七年間,一次也沒看過先生穿教員制服。

先生也未曾參加學校規定的軍事遊行(例如上海、南京陷落的慶祝遊行),這也間接表示他反對軍國主義。他也反對政府的原住民皇民化運動,記得他授業時說︰
「藉皇民化的名義,強制原住民著和服的舊衣,因為腰帶太貴所以用布條、或麻系縛腰部的姿態,看起來像是乞丐;那不是皇民化,而是乞丐化。」

他更說︰「原住民在山地創造出優美的藝術的蕃服,在深綠的山野裡,著深紅的蕃服跳躍著的原住民,實在太美麗,不是親眼看見,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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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教育

先生的教育方法是完全獨得。他不教如何畫的技術問題,也不用圖畫教科書,每次授業都習慣說︰「不要用手畫,用頭腦畫。」然後巡迴看學生的作品。

他說各人須養成創造精神,將來各人必須應用其創造精神于自己的專門事業。那時高等學校是大學的預備校,日本全國大學裡都沒有美術系;養成畫家的最高學府︰東京美術學校,可以說與高等學校同格,所以高等學校畢業的學生沒有人進入東美;台北高校畢業的學生,也沒有人去當專業畫家。

高校尋常科的圖畫課的教育,集中在「美的認識」和「創造精神」。對美的認識,先生強調「觀照」的重要性。他說︰
「客觀物的認識,與畫家心內美的認識一致的點,就是觀照;以觀照製作出來的就是畫。」

高校四年級時,先生解說構圖、色彩與人之間的心理關係。又以彩色的大型印刷畫,詳細說明印象派、立體派、未來派、表現派、超現實派、樸素派、野獸派…等現代畫派。當時,那麼大的彩色印刷畫,在日本國內未曾見過,可能是從巴黎直接購入的教材。記得那時學生對從未見過、全然異於傳統繪畫觀念的現代畫作,大大的吃驚,也初次知悉美術世界有如此自由思考的空間。

尋常科修畢時,須交出一篇關於美術研究的論文。這種教學法,在當時台灣除了台北高校是絕無僅有的,即使在日本國內,也十分少見,可以說是鹽月先生發明的自由主義教學法。

高校尋常科時,我是繪畫部學生委員,所以時常去先生的寓所。記得初入寓所,所看到的令人大吃一驚。因為從玄關到後門,滿滿陳列著原住民的衣服、衣飾、蕃刀、雕刻,以及台灣布袋戲偶。先生不斷稱讚原住民藝術的樸素、野性美。

平常日本人老師宿舍的起居間,都設置一、兩件日本藝術品誇示著;但鹽月寓所裡卻完全沒有日本趣味的東西,好像進入一家台灣民俗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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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的故事

我在台北高校尋常科時發生許多事。

先生出品官展的《泰雅族之女》約150號左右,與高更的《死亡精靈之注視》油畫構圖相似,一樣的裸體原住民,以臀部向上睡覺的圖。但是先生畫的原住民女性的肉體,特別豐滿、臀部特別大、而且向著觀眾。這件作品令人想起畢卡索新古典主義時期作品的肉體—豐滿的女性像。我認為是一件傑作。

不過,台灣日日新報的日人記者,以這幅畫作主題畫了一幅漫畫,登在朝刊,旁邊還加了一個手持灌腸器的護士,她說︰「醫生,這個女生是不是也要灌腸?」

報紙登出來那一天,我們正好有圖畫課,同學們也大都看過報紙而壓住笑聲,等著先生的反應。先生到教室一開口就以打架的氣勢大罵那名記者︰「頭腦不足的記者,當然不會理解美術;將來大家都不可成為那個頭腦不足不懂美術的白癡!」由於先生太生氣,教室顯得一片冷靜。

另一件參加官展作品《甘苦累治》,畫著牛角的主題,背景輪廓則變成抽象,粉紅和灰色調中有一隻躍動的白色的牛,是matiere甚美的傑作。可是,記者又對這幅畫批評為「鹽月不知在畫些什麼,連題目都令人搞不清楚。」美國抽象畫可以普及一般觀眾,日本記者卻看不懂鹽月創作東洋抽象畫。

鹽月生氣的說︰「連印度牛品種的一種叫甘苦累治都不知道,當什麼記者?」不過這個名詞我在字典查不到,非得去過鵝鑾鼻牧場的人才知道。倒是抽象畫,對當時的人而言是陌生的。

我一年級時看到先生個展裡的《母》,至今仍深刻的留在記憶裡。這幅畫畫著原住民母親緊抱著她的嬰兒,她的腳旁則有兩名幼兒緊抱著她不放,遠景有炮煙,表示原住民之村落已經潰滅,母子流離失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位原住民母親被毒瓦斯、大砲攻擊貧臨死亡所流露出愛恨交集又參雜著恐懼的表情。那時霧社事件(1930年發生)日軍殘殺無辜的手段,由鹽月以繪畫表現出悲痛的人道的反駁,可需要相當的勇氣。

1935年我三年級,台灣人畫家組織台陽美術展,開始反對官辦的台展。不得已鹽月取消屬於台陽展三位台灣人畫家的官展審查委員資格,而從日本本土招聘梅原龍三郎、藤島武二等名畫家擔任官展審查委員,因此我們有眼福在台展裡目睹日本中央畫壇大師的作品。不過,台展與台陽展的對立,也因此開始。其對立,不只包含繪畫技術問題,而且參雜民族情感在內,這同時使台灣畫壇熱鬧起來。

事實上,鹽月主宰的官展對出品者不分台灣人、日本人都很公平,所以台陽展的會員,也競相出品官展,以入選受賞為光榮。那時,鹽月說︰
「台陽展的人們不要亂叫,在作品上表現實力來拼呀!」他又說︰
「我知道台陽展的台灣人畫家恨我,因為我取消他們的審查資格。」

台灣人畫家被激勵出來的原因,除了不滿社會上和日本人間的不平等待遇,也因為鹽月所說可以單憑作品和日本人拼高下,而逐漸壯大起來。

近年來,美術史教授,或研究美術史的碩士、博士班研究生,來我這裡取得關於鹽月先生的資料,大家逐漸承認鹽月先生是台灣油畫美術的開發者,推動台灣美術發展的供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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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鹽月夫人在世時,讀我1975年曾為先生打筆戰的日文翻譯後來信說︰
「讀的時候,漸漸諒解為何鹽月先生那樣愛台灣、甚至決心留在台灣,連骨頭也將埋在那裡,禁不住流下淚來。」

宮崎大學美術史教授中村義一的來信說︰
「若沒有許先生存在的話,恐怕鹽月桃甫只不過是,日本帝國主義時代殖民地一位有權力的畫家而已。現在看不到他在台灣時期的作品,十分可惜;不過根據許先生的文章,感覺他的作品就在眼前。」

政治會分離民族和民族間的心;但是美術會結合民族和民族之間的心,而且會治癒那受傷害的心。鹽月先生已以身證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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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01.08 黃于玲 整理謄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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