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歷史 /黃于玲 /日期: 2001/02/21
歷史 台灣畫蒐藏家系列-3 徐正毅
偶然的失序
「人生是在亂中找到值得欣賞的美景!」

文 黃于玲

有一天,他坐火車往基隆,卻突然在八堵下車,他畫著候車室的人們,想像他們將去什麼地方,然後無目的的走出車站,天下著雨,他叫一輛計程車往海邊。他畫了碧沙漁港海邊的景色,並且在下一頁寫了一篇短文,再坐著原車回車站,臨走時多付一百元小費,司機卻不拿。

徐正毅時常在假日放逐自己,享受規矩中偶然的失序,尋找人生中沒有目的的目標;就像是張炳堂風景畫中一根歪斜的電線竿,在成熟的透視下,它所破的格局造成動人的視覺效果。

●紳士與流浪漢

「人生是在亂中找到值得欣賞的美景,」徐正毅十三歲喪父,認為成長過程中學習獨立的經驗是最痛苦的,走過滄桑,如今他說「藝術是我生活的一部份。」

其實,徐正毅收藏的畫作並不多,但卻是少數將收藏品融入生活、印證人生和應用在事業上最徹底的人;他客廳的邊桌上擺著三尊福祿壽,如今悠遊於藝術世界中,他確認自己已掌握了「幸福」。

徐正毅買畫除了自己欣賞,還把他心目中的好畫送給五叔悗p生橡膠的徐風和,他一生最要感激的人,用畫作贈送來表達隆重的謝忱。有一幅張炳堂的靜物畫掛在徐風和會客室的主位,總是被賓客誤認為是梅原龍三郎畫的。

他自己公司的會客室掛著廖繼春、李梅樹、張炳堂的畫作,矮櫃上擺著鄭善禧、王修功的陶藝品;他的住家鋼琴上掛著楊三郎的海景油畫、書房掛著張義雄的山地少女素描淡彩、客廳則是陳銀輝的風景畫氶C書房旁、靠北的窗邊則有一個畫架,幾張水彩畫與三本速寫簿疊在一旁,一幅「碧沙漁港」顏色上了一半,這裡是徐正毅的「小畫室」。

印象中,徐正毅是一名紳士、也一名流浪漢。

他生於名人雅士之家,從小懂得生活,食衣住行都講究,藝術品從小就是他生活中的一部份,與吃喝拉一樣的自然。他穿西裝的學問是從內而外的,先有相當的內涵與修養,穿起西裝華服自然就貼切。他說:「我阿公時常把鐵骨素心蘭放在衣櫃裡薰他的西裝,然後穿著上酒家。」

可是,有一天我被一個「李師科」模樣的人嚇一跳。那人戴著一頂發縐的帽子,蓋住半個臉,身上穿著垮垮的布衣,鞋上沾滿泥土,我走近這名狀似流浪漢的人時正好接住帽緣底下獵犬一般的雙眼,他好像仍在尋覓著什麼。仔細一看原來是徐正毅,他在假日帶著速寫簿到台北近郊寫生,黃昏時回台北順道到畫廊看畫展。他看過生活的風景、再看畫家筆下的風景,雙眼射出銳利的光芒。

不論是一名企業家、或一名對人生百態有興趣的觀察者,徐正毅將繪畫轉換成個人的想像力,使自己的生活自成一格、事業蒸蒸日上。

●大好大壞的童年

徐正毅1950年生於板橋,祖父徐朝鳳是讀書人也是當地的大地主,靠收米租致富,好風雅,生活總不離台語吟詩、寫顏體書法、或以精緻美食宴客,四汴頭的老牌台菜師傅直到八十歲還出山為徐家喜宴辦桌。後來他祖父乾脆在中山堂對面開設播放古典音樂的「朝風咖啡廳」,與波麗路、田園、四季同為台北最早的四家咖啡廳。

徐正毅的父親徐風澤是徐朝鳳的次子,可惜早逝,所以他十三歲以後的學費都是尷尬的伸手向祖父拿。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奮發圖強,頂多只能在家族企業中當一名守衛。後來他考取建中、台大數學系、再入台大經濟研究所。這時五叔才讓他進入家族的厚生橡膠任職;在他當到課長的時候,還有親戚拿著冰箱裡吃剩的水果讓他帶回家。

七年後,1981年他以常務董事的職位離開厚生,自己創立祥綸企業,是一名織品供應商。在事業上,他在叔叔那裡學會了「釣魚」的技術,也因此感激他一輩子。其實徐風和出國洽公時,也時常帶著徐正毅同行,在飯店裡,叔叔睡床舖、姪子打地舖,一起等著第二天要見朴正熙或松下幸之助。

徐正毅對孩子說他只是一個「認真的小商人」,孩子不問別的總是跟著他畫畫,有一天兒子畫了一張鐵達尼號的船體鉛筆素描給爸爸批評,還說他撿到一個石頭覺得很美,想要留下來。他對兒子說,將來你可以當一名考古學家。

1989年11月,徐正毅訂了廖德政1970年的〈山路〉然後出國去,等他回國時,竟與這幅畫失之交臂,不過他則買了另一幅李梅樹1940年的《秋》。有一次他同時買了李石樵和楊三郎的畫,他將李石樵送給五叔,那時候一號才一萬二。他和其他許多台灣畫收藏家一樣,在經營本土畫的畫廊裡比別人早一步買到便宜又好的台灣前輩畫家作品,並且覺得自己可以在畫中找到一些只有在靈魂深處方可觸及的東西。

他的人生,時常處於沒有退路卻仍要保持攻擊力的狀態。童年失去父親,使他很早就在家族中學會察言觀色,並且懂得如何避免危險、克服困難。他覺得人隨時會有最壞的遭遇、所以隨時要有最好的準備。他用心的生活著、工作著,珍惜生命中流動的每一分秒。

他看畫的時候所思考的,一方面是生活記憶的反射、一方面也在尋找情感的出口。他覺得「看畫要入骨,否則就是附庸風雅。」他所看上的畫作時常高於市價購買,毫不猶豫,他說今天金錢對他只是一個number,好畫則是很難遇到。

●我要一個完整的花瓶

當預官時,徐正毅用第一個月的薪水去刻一個圖章,這個圖章至今仍是他企業用的負責人印鑑。他自高中時期在牯嶺街舊書攤買下第一件收藏品悀_右任的書法以後,身邊的錢一直只夠買一些字、禁書或阿Q正傳,直到八○年初自己創業,才開始台灣畫的收藏。 他的第一幅畫是用一萬五千元買的張炳堂的10號〈花〉,送給他的五叔徐風和。

第一次,他向我詢問張炳堂的一幅靜物畫,然後他發現那幅畫的藍色花瓶只以上半部的形式呈現出來,他說他要一幅花瓶完整的。

我說那無所謂,花瓶只是配角,但是他很堅持;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後來張炳堂在歷史博物館舉行個展,他在現場和畫家談了很久,幾年後回憶說:「張炳堂用色和構圖真是完美!」張炳堂在「廟宇」題材中所使用紅、綠、藍三種主色之美麗,使徐正毅想到,色彩的歷史是值得研究的,例如黃色之於皇帝、紫色之於宰相、他對1998年流行的豬肝紅稱為「公牛血」色,這個名詞令人驚訝。

九○年代以來,我們處於台灣的轉戾點上,台灣本土文化從被打壓到被當作優先;台灣畫的收藏在收藏家眼中,有些被量化、有些則被當作心靈的導師以及情感的歸所。

英國泰晤士河孕育了泰納_J.M.W.Turner1775-1851_,台南的陽光與廟宇則孕育了張炳堂。童年視覺經驗的延續,使徐正毅的買畫行為成為一種自然的需求,他對張炳堂畫作的感動並非言語所能表達,如果從台灣的陽光或廟宇或生活的信仰去解讀,就能擷取其中的奧妙;簡單與自由,始終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

徐正毅說他追求生活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他所收藏的作品,以山景居多,即便是他利用休假日出外寫生,也是圍繞著台灣的山水和偶然相遇的小人物。他很喜歡微觀自己生長的土地上那些平凡的事物,並在裡面發現感動的因素。

●基隆雨景

下雨的假日,他會想到去基隆並且在那裡住一夜。夜裡他會徘徊在廟口夜市,第二天清晨一早起來看魚市拍賣,然後在長榮飯店裡凝視雨中即景,直到黃昏時分,再經由金山野柳回台北;褲袋裡一定有一本Pad book或寫、或畫。

他對卑微的人物、蒼茫的景象感觸深刻,並且很自然進入其中的世界;但是他所收藏的作品卻沒有一件表現滄桑或悲苦。他收藏張義雄的作品很特別是一件山地美女,眉宇間透出精緻的美麗而又不失純樸。

和畫家洪瑞麟一樣,他總是偷偷觀看小攤販上的小人物,並且畫下他。有一次他將這樣的素描拿去配框,框店老闆誤以為是洪瑞麟的作品;不過他心裡明白他的素描不行,他只在台大美術社短時間受過謝孝德指導,缺乏學院的訓練,他並不想當畫家,畫畫只是一種自然的慾望,正如他買畫一樣--是生活的一部分。

近看基隆雨景,是一種混亂的景象,他比以前更能用欣賞的角度去看混亂,或是去把不完美看成是一種完美。在收藏畫作的過程中,他不曾放棄任何解讀、深入、轉換繪畫內容的機會,也不會在畫作與生活兩者間作任何程度的分割。

●我們來跳舞

有一部日本電影「我們來跳舞」描寫一名中年男士為了在單調的生活中有一些走私,於是去學跳舞。徐正毅從這部電影的結局看見某部分的自己。他認為像巴西的森巴舞、阿根廷的探戈這樣的舞蹈是極度浪漫的,但是起先他和初識的女性跳探戈時要跨入對方的胯下,心有雜念,揮之不去;等到後來他完全進入舞蹈和樂音之中、和對方的肢體產生完全的互動時,他的世界只剩下責任和感動。

他所謂幸福的生活,有大部分來自於藝術的研究和體驗。他細心經營夫妻的情感以及孩子智慧的開發,是用藝術的方式;例如他教兒子寫作文也教他別輕易放棄所求、和女兒一同在一名九份賣香腸的老人身上編故事接龍、和太太一起進行繪畫的收藏氶C這些都像是在跳一支雙人舞,當心內的音樂響起的時刻,他就做好跳舞的準備。

從高中時買下的第一件收藏至今已近三十年,徐正毅除了台灣畫、陶藝、雕刻,還喜歡收藏鉛筆素描,因為裡面有畫家的真情、有轉換自生活中美好的韻律。如今,他有兩個願望,那就是學好素描、做好織品發展的藝術史。

1997年底我收到徐正毅寄來一張賀年卡,上面是他畫的淡水風景水彩畫,下面有一排鉛字:台灣北部依山傍水優美的小鎮。翻開裡面,有一段鋼筆字寫著:「我用畫筆畫台灣來表示對台灣一直的關心,」新春過後,我特別將這張卡片由桌上收入書堆裡,每當我翻找一本書時,就會看見他。

摘自收藏20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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