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藝評 /黃于玲 /日期: 2001/02/25
藝評
燃燒的彩色盤
—張炳堂的繪畫世界

文 黃于玲



●簡直是廖繼春加郭柏川

在台展、省展或其他公辦展中,總是沒有人願意自己的畫掛在張炳堂的畫的旁邊,因為擔心畫會被吃掉──被極鮮豔的顏色所掩蓋。

張炳堂將台灣強烈陽光下的物像,純粹、直接的表現出來,好像野獸未曾經過修飾的吼叫聲,強烈又自由。經由他的畫筆所呈現出來的原始之力,像是來自正在燃燒著的彩色盤,也像是台灣底層幾世代以來為討生活所付出的熱情。往後,他的繪畫延續1901年和1902年出生的郭柏川、廖繼春的藝術生命、而且發展的更徹底。畫家郭東榮和許多人一樣,看了張炳堂的畫都驚訝的說:

「啊,簡直是廖繼春加郭柏川。」

張炳堂直接受第一代前輩畫家如這兩人、顏水龍、以及來台日本畫家的影響,陸續從少年時期開始。其實,他的繪畫天份早就被當作一名「神童」看待,十四歲小學六年級入選第七回台陽展,是有史以來入選台灣畫家中年紀最小的。那一年以「張玉堂」之名所畫的《大成坊》已經顯示他對台南古蹟的偏好。

安平運河──早年台灣對外唯一的門戶,通水三年後的1928年,張炳堂生於台南嶽帝廟旁的小巷,一家雜貨店裡。台南市舉目所見的古蹟、運河、廟宇成為他一生創作的三大主題,七○年以後它們都同樣被呈現在亮麗的陽光下,有著熱情的紅、清澈的藍、和明亮的黃。諷刺的是,作者張炳堂外在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於他的畫作所展現的熱情,而更接近是個木訥不善言詞的木頭人。他的妻子說:「他往往很多天也說不到一句話。」似乎他將胸中的熱情全都擠在畫布上了。

讓張炳堂走向繪畫之路的因緣是:小學時被選來畫畫安慰在中國打仗的日本兵,他的畫紙都是向當時開文具店的廖繼春太太購買。讀商校時,日本美術老師一心想當畫家卻總是落選,最後一次,灰心的將整箱油畫顏料送給張炳堂,使他在1945年戰後得以開始油畫創作。每到官辦展徵件,向張父租房子的顏水龍,總不忘順便帶著張炳堂的畫參加。一幅十五歲入選第五屆府展的《庭院之晨》,呈現孔子廟在寧靜中洋溢著的人文氣息,這份「台南的」氣息持續在張炳堂一生的創作中。

廟和教堂同時牽繫著台南人的精神生活,1949年張炳堂又以《神學院》入選第五屆省展,這一年,郭柏川悄悄自中國返回台南定居,成為影響張炳堂創作最重要的前輩。1952年他們組織台南美術研究會,簡稱「南美會」,成為激勵張炳堂發表作品的重要集會。南美會首領:郭柏川的藝術思想以及繪畫風格,直接衝擊台南土生土長,乃至於整個嘉南地區的畫家們,尤其是張炳堂。

第一屆「南美展」1953年在台南二信禮堂揭幕,張炳堂以描寫田邊農婦們與水牛的《休息》參展,這幅畫以及《孩子們》、《孩童》等作品是畫家一生中最珍貴的人物群像畫,他們只出現在五○年代初期。後來,張炳堂雖也畫一些裸體畫以及玩偶,卻再也沒有那種以當時生活情境為主題的人物畫創作。

張炳堂一生最代表性的繪畫風格──台灣陽光下的純色,直到七○年代以後才出現。廟宇的壁面、樑柱、飛簷,那鮮豔又經過時間洗滌的陽光下的色彩,以及仰角望去伸向天空的建物的線條,簡直讓張炳堂著迷了。為什麼直到五十歲才發現它的美?

回顧張炳堂的「茶色時期」,1977以前,他在畫面上使用許多中間色,尤其是茶水一般顏色的褐色調。即便他畫著與後來同樣主題的廟宇或運河,都一一帶著不乾脆的茶色調,好像一直處於陰天。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正午以前陽光下的廟宇,映出正紅的強烈的色彩,就像他的紅色料未加添其他任何顏色時的純正的紅。他回家以後,隨即將全部的中間色調顏料丟棄,只留下美麗的紅、美麗的藍、美麗的黃。他不再混色,每一色從色盤上直接上色,一層又一層,都是純的原色──他找到了來自陽光、土地最原始的生命力,卻又帶著台南府城的優雅。這個轉變,是在前面三十五年裡經過無數次試煉,所獲得的結果;這時候郭柏川、廖繼春都已經相繼去世三年了。

放開吧!畫布可以有無限的可能,張炳堂又有足夠的能量駕馭。強烈單純的色彩運用,使張炳堂的筆觸更趨向自由,它的不受拘束性,似乎只剩下野獸或孩童畫可以相提並論。在繪畫中,越自由的形式,越需要技術來駕馭;張炳堂用大半輩子的素描、空間透視訓練來掌握線條和結構,使嚴肅的畫作自由得讓人以為他正在:玩著。

●和畫家的往來

就在張炳堂從日本老師那裡獲得一個油畫箱之前,已經常去孔子廟看人家畫「油畫」,卻苦無材料。他還看過顏水龍畫舞蹈家蔡瑞月,畫在一塊用布袋繃起來的畫布上。雖然開雜貨店的父親,曾經花二十元買一幅鄰居廖繼春的油畫,掛在家裡;可是在張炳堂全心畫畫之前,這一幅畫就在空襲裡損毀了。直到和郭柏川相遇,一起畫模特兒、畫旗山風景那樣的經驗,才使張炳堂體驗當一名心存尊嚴的藝術家,所應具備的態度、修養和極嚴厲的自我訓練。

二○年代以後出生的畫家,已經不再像前輩那樣一一留學日本。日據時代的結束,相對也改變台灣畫家的繪畫人生。他們去不了日本,更去不了歐美等藝術首善之都,完全留在家鄉吸取來自第一代前輩畫家的思想養分和繪畫技巧。不過,故鄉給他們親情的呼喚、土地給他們靈魂的洗滌,都比前輩畫家更純粹更徹底。

張炳堂在台南住了七十多年,小學時,從模仿大師作品開始摸索著畫畫,後來又遇到台灣最重要的三位前輩畫家:廖繼春、顏水龍、郭柏川,自然的使他延續著前輩未竟之路。不過他的創作題材像是赤崁樓、孔廟、港口,以及想要表現那優雅的活力,則像他的用色一般鮮明︰

●赤崁樓

1900年由鄭成功建立,位於台南市內。紅色的建築在綠色的鳳凰樹叢中別具特色,是聞名的古蹟也是旅遊重點。早在日據時代即為畫家所鍾愛的寫生勝景,舉凡梅原龍三郎、南薰造、廖繼春、郭柏川皆曾畫下赤坎樓的風采。後來,台南出生的許武勇(1920- )、林智信(1936- )也常以故鄉的景色或風俗為創作題材。 不過,放眼台灣畫壇,畫赤崁樓最多、最徹底的,還是張炳堂。他對古老的建築物,賦予新的生命力,那份強而有力的生之訊息,來自自然景色的長青。南部的陽光沒有因為歲月而老去,沒有因都市化而失去熱量,反而更加亮麗與野蠻。 單一主題︰赤崁樓來看,它像是一件雕塑般,被畫家以四面八方360度多方向、以及仰角與俯角來表現它的美。畫家也以晨昏的光線變化,傳遞不同的情感寫真,每幅畫都在天空、土地、樹林間,塑造赤崁樓雄偉的姿態。

●孔廟

如果說,張炳堂將赤崁樓畫成雄性的,那麼孔廟必定是陰性的。他以遠眺的角度描繪赤崁樓,卻以大量近景的方式走入孔廟的每一個角落,像是一種特寫。前者是觀看而不可親近的,後者則是一種親切的生活體驗。他走入孔廟裡濃郁的樹蔭中,畫出其間涼爽的空氣,以及古老紅磚上的足跡,帶著一種不捨的回憶。 在孔廟系列作品中,畫家往往透過門,去觀望另一個門以及老榕樹、或幽幽一盆植物,所有景物都因為豐富的陽光而顯得飽滿。古老歲月,在這裡所造成的印象是多層次的變化,以及像酒那麼濃烈的甘醇,而不是衰微。

●安平風光

張炳堂描寫安平古厝、海邊風光、或夕照時分…的時候,像是一名作家在寫散文。 他只管將情感放進去、再放進去,而不拘泥形式。也許這是他特地去透氣、散步、思考的地方;總不能一直活在廟宇以及偉大的古蹟之下。在一些安平海景中,張炳堂隱隱透露海的壯闊與幻想,它不同於陸地的有限空間,它連接的是海平線那端的未知。這些作品,讓人想起廖繼春的威尼斯風景畫;甚至張炳堂也畫過威尼斯的題材。不過,畫面顯現流暢中的自信,以及顏色、光影的控制,卻已經無法分辨畫家之間的輩分了。

●運河與船

運河與船、裸女、廟與其壁飾…這些張炳堂早期創作的題材,都使用比較不強烈的中間色調,筆觸也在半抽象的塊狀間遊走。直到七○年代以後,才逐漸形成他目前成熟的畫風。同樣是運河與船的主題,他想表現的時刻,從晨間到日落;他選擇的地點,從造船廠到河裡;他使用的顏色,從茶色到亮麗的原色,他的情感的演化,真是一個誘人的迷。

●台灣風景

用張炳堂畫淡水觀音山、教堂,高雄的壽山、西子灣,或臨海的東港、八斗子…等風景畫,來比較他畫的台南故鄉的主題,是一種愉快的經驗,也是一種遺憾。 這些數量上相對少於後者的台灣風景畫,有著很高的繪畫性。畫家在速寫之後,所營造的風景油畫,既輕快又感性,顏色時而濃烈時而淡雅。它們往往因為畫家離去,而不再有第二幅同題材的作品出現。有一年,張炳堂想畫九份山城,卻沒時間前往,因此也就畫不出一張九份風景畫。畫家失去現場風情的體驗,而無法完成畫作,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生活中的色彩

紅、黃、藍三原色是張炳堂用色的基調,有些色在畫面上,反映著陽光移動中的變化,他大膽使用藍色,以呈現物體在逆光下所產生的螢光般的印象。從畫面上看來,台灣畫家群中幾乎沒有人這麼細膩而大膽的為陽光歌唱、為一棟古老的建築物寫詩、為一處風景留下迷人的風采。 他所使用的紅色,像是染上鳳凰木豔麗的花色;他的黃色,像是七月的落日浸在泥土上;他的藍色,像是一棵大榕樹下的陰影所流在腦海裡的影子;他的綠色,像是仲夏日一整排不見端底的樹林。顏色,造就張炳堂的繪畫風格,連小孩都知道它的存在,既自然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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