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畫的故事 一幅畫的故事 /黃于玲 /日期: 2001.6.8
一名壯年畫家之死
獨留農村向黃昏

  孔來福的畫常被人以一種「思鄉」的情緒收藏。他拿手的菜瓜棚、香蕉樹、老屋、雞隻、水牛…交織一片台灣田園風,像是一首扣人心弦的「思鄉曲」;它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成為回憶的一部份。

2000年孔來福生平第十次個展,將於五月六日舉行,他將畫送到畫廊,回家後卻突然去世。生前,他描寫台灣四合院的風景畫,曾經被收藏者帶到加拿大的家去掛;你能體會異鄉飄雪時,看著陽光下的台灣老家是何等滋味?如今這首思鄉曲已成絕響。

十五年前,我從一本「千人美展」畫冊中發掘孔來福,當我邀請他來開畫展時,他十分意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受到畫廊邀請,他高興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卻窮得連買一個框的錢也沒有。後來他告訴我:「那時我跟你說不能展,因為我沒錢買框。你說這個問題可以解決,你都忘記啦?」我確實忘記了。那時我不了解一名窮困的畫家如何度日?

孔來福在南畫廊一共舉行過10次個展;只不過,第10次成了最後一次,畫家在展出前夕猝死在畫室裡──昨天還在畫廊裡大笑著,誰都沒想到。他的畫作,在他活著的最後一星期親自送來畫廊,作為後來被稱為「遺作展」的演出。他一直修改、潤飾著每一幅畫,直到離開他視線的最後一刻;孔來福總是那麼小心呵護作品,一如自己的孩子。看著畫,彷彿他宏亮的笑聲,還迴盪在畫廊裡,和巴哈的樂聲重疊。

「畫著台灣鄉下」的畫家,是孔來福在台灣收藏家心中的印象。他1947年生於屏東東港,少年時進入台東一家神學院當一名神職畫師,北平藝專畢業的楊斯慧老師負責教他畫畫,也是他的繪畫啟蒙者。幾年後,他來到台北當一名無業畫家,也認識一些流浪畫者,逐漸走上職業畫家之路,直到八○年中期南畫廊邀請他舉行第一次個展。十次個展中,九○年代中期以「台灣百景」的連續三次個展,奠下個人繪畫地位。

四月18日凌晨三點孔來福對妻子說:「我覺得這裡很艱苦,」他手放在心臟的地方,隨即口吐白沫,再也沒有醒來。醫院電擊他,使他有了極微弱的心跳,躺在榮總加護病房一天半,我們去看他時,安慰太太說:「放心,他福大命大!」第二天一通電話說,已經送入冰庫了。畫家終究離開他最不捨的親人,在巨變中,他知道這突發的一切嗎?

四月二十日,畫展連夜改成遺作展。從請帖、廣告、到新聞發布,畫廊忙成一團,家屬也亂成一團,大家在震驚中慢慢體驗一個生命瞬間從有到無的巨大落差。

「孩子看我哭得那麼厲害,都在安慰我,但是當他走開時,我看見他在角落擦眼淚,他是不忍心在我眼前哭。」孔來福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兩名還在唸國中的孩子,一男一女。孩子又走回來對媽媽說:「我感覺爸爸下樓去熱車,等一下就上來了。」

孔來福畢生以一種近乎「特寫」的角度突顯農村主題,陳述老家種種,他在畫布上表現的是一種思鄉情緒的反芻。自從青年時期離開台東家鄉抵達台北,故鄉的景色就凍結在他的記憶深處。他說:「畫畫是在完成我的思念。」將近二十年來,孔來福彷彿只生存於破厝寮仔裡,他不修邊幅的外表,像是剛剛從他畫裡的情境走出來一般。他將現實景色加入鄉土溫情,呈現在畫布上;也將自我投射在畫裡面,使自己同時活在他的創作品裡。他在畫面的每一個細微之處用心,像是在歌唱、或作曲,使一切佈局充滿和諧的韻律。

他的作品處處以「柔光」取勝。屋簷下、草地上、竹林裡,或是曠野之中的遠視,都有著不同的光線質感,尤其是逆光下的稻田所洋溢的朦朧空氣。這樣的空氣的印象,似乎只有台灣鄉下才有。

急救中,醫生手邊連一張病歷表也沒有,沒有一家醫院有。孔來福生前從未看過醫生,唯一的毛病是多操煩、睡不好,常靠安眠藥或鎮靜劑才能入睡;他是畫畫的夜貓子。

幾年來,林復南一直勸他別在夜裡畫畫,會把身體搞壞。改成白天畫畫,一來作息正常,二來自然的陽光下才有美麗的畫面。

他說盡力試試。他的畫面逐漸現出迷人的「柔光」,彷彿晨曦,溫柔的灑落在台灣農村裡。孔來福畫裡的光線質感最讓收藏家癡迷,畫家在台灣農村的風景畫中,營造出祥和的氣氛。他的畫撫慰眾人離鄉的心情,一如母親柔暖的雙手。

誰知道,在美麗的畫布背後,畫家正煩惱著:再繳不出利息房子就要被拍賣了、孩子需要一部電腦、另一個孩子要補習費;而他的二手車,也總是這邊撞凹一個洞,那邊照後鏡破了需要換新。開車出去寫生,是他改變作畫時間後的新嚐試。他畫了一些海邊風景,住在台東時,他曾經是游泳好手,海是他的好朋友。看得出,他曾經有一身壯碩的體格,加上總是一身布衣,隨性瀟灑,怎麼說都是耐磨耐撞那一型的。

孔來福多愁善感的個性,都隱藏在豪爽的外表裡。他從不訴苦,說了馬上又反駁自己說:「哈,沒那回事啦。」好幾次林復南要借他錢、或先墊畫款,他都說不必;我們也從未對他多付出一些他應得的關懷。

記得,孔來福第一次個展我在請帖寫著:孤獨的芬芳。那時孔來福以「古厝」為主題的水彩畫作,顯出「孤獨」的氣質。他告訴我,從小父親就去世了,他一直在窮困中奮鬥向上。

還記得小學老師有一天把他叫去,問道:「孔來福,你的笑聲怎麼和哭聲一樣?」他說:「我也不知道。」他很容易為一件事情興奮起來,然後哈哈大笑──感覺有趣,但是他的笑聲裡卻夾著別人無法理解的情緒。他早期畫作裡的孤獨,是不是由失落的情緒所引起?

晚婚的孔來福到四十歲才當父親,第一次畫展抱著女兒,第二次個展前夕又生下兒子。這一來,他更興奮得幾乎失去理智,我第一次看見為人之父,擁抱愛子時,那種忘情的至性的反應。我送他一些奶粉,第二年我自己也生了兒子。

有了兩個孩子,孔來福完全沐浴在幸福的家庭氣氛裡。他仍然很窮,精神卻很富足;畫面開始現出溫馨與希望。才一年,他的畫風馬上由陰鬱轉為明朗;由孤獨轉為秀麗──仍是寧靜的。

孔來福 莊家古厝 油畫
〈莊家古厝〉畫著芬園社口我的老家,它被拆之後,我拿一張舊相片請孔來福畫,並訴說童年如何在疊著相思仔木材旁的空地上,餵雞吃米。孔來福聽著,並要我用鉛筆畫出周圍大概,好讓他更有臨場感;相片特別拍出黃昏的斜影。畫好以後,他興高采烈的拿來,我看第一眼,眼眶就紅了──那正是我的老家。現在,我仍將這幅畫掛在辦公室的右手邊牆上;他死後,感覺像是一名親人離我而去。

前幾天,八十歲的前輩畫家廖德政對我說:「我這一輩子當畫家,一定要當畫家嗎?」他是所有台灣畫家中,在世享有最高回響的──在畫價上;如今他卻一臉茫然。七十二歲的中堅畫家張炳堂也說:「我真不知道,畫了這麼多年,到底對不對?」他從小是繪畫神童,生活從無問題。

五十三歲的孔來福,來不及有問題便走了;即便他仍活著,也沒有時間多加思索。他一定說:「無聊,都快沒飯吃了還想什麼想。」台灣鄉下的水牛,到老了,眼裡總是含著淚水;孔來福註定沒有這樣的過程,他仍處於一天比人多兩倍工作的壯年;畫正好,是一名藝術家的巔峰時期。

作為一名經紀人,我的畫家透過他的作品帶給人們心靈的慰藉,是最令人感到滿足的。我和孔來福都知道,創作所呈現的時代意義,終將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生命在最燦爛的時刻畫下句點,好嗎?一名孔來福的收藏者說,畫家在畫室走完人生,對一名畫家而言,算是完美。他的口氣略哀傷,卻帶著對生命──創作生命與人的生命,的尊重與婉惜。

後記︰

孔來福去世之後,許多生前買他作品的收藏家、畫家等捐錢給他的遺族,對他的遭遇感覺不勝噓唏。

聯合報2000.5.3第14版完整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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