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藝評 /黃于玲 /日期: 2001.7.28
中國巨匠美術週刊—廖德政/前文

廖德政(1920- )

文學少年

廖德政(1920- )生於豐原市神 岡鄉大社村,一個純樸的農村裡。他的童年生活優渥富足,可說是一名幸福的田庄少爺。

一九三九年台中一中畢業後,赴日留學,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戰,花了八年時間才自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畢業。一九四六戰後回到久別的故鄉,本來打算不久將再去日本畫畫,卻發生二二八事件,他的父親更在此事件中受難,身為家中長子,廖德政馬上要負起一家十人的生活重擔,人生也因而走入暗淡。

廖家當年是大社岸裡的望族,廖德政的祖父廖乾三,曾任葫蘆墩區長,先後娶了四個太太。廖德政的父親廖進平是他的四子,為最小的太太陳鼻所生。知識份子廖進平成年後娶東勢牛庄望族劉炳桂的三女兒劉邁為妻,可惜無子嗣。幾年後的一九一九年,進平舍又娶十七歲的唐血入門,她一口氣生下五男五女,廖德政是為他們的長子。

廖德政的父親廖進平,算是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農校畢業又函授取得早稻田大學文學士。在這個文人的大家庭裡長大,生性羞澀的廖德政,從小就比其他鄰家童伴更加享有接近知識的機會,例如他從小就從父親那裡獲得閱讀「幼年俱樂部」的機會,裡面有各種故事和美麗的插畫,這些都引發廖德政很小就有了幻想的性向。尤其在廖家宅第裡,從小玩在一起的各堂兄弟姐妹,也大多是出類拔粹,相繼進入最好的學校,相互較競。

在廖德政進入東美以前,所受的教育、以及受到的期待,都是為著將來要成為一名社會的精英,如醫生。當他獨自在東京毅然決然考入東美時,也就是讓生命急轉入藝術之途時,確時在家裡掀起一場不小的震驚。

其實,早在中學時期的廖德政,已儼然一名文學少年的模樣。他以第三名成績考入台中一中之後,常在通學的火車上讀著翻譯為當時的國語--日語的世界名著。俄國文學家杜斯托也夫斯基、或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都深深吸引他,並將他的心靈牽引到藝術的境界。

田園畫家

廖德政自認為是一名田園畫家。雖然在他十九歲赴日留學之前,全然不知自己會成為畫家,但是,生活在純樸無華的鄉村裡,呼吸著新鮮甜美的空氣,腳踩濕潤柔軟的泥土,連三餐吃的蔬果,都來自自己的菜園。在精神與作息生活上,他徹底崇尚自然的形式。

在民族意識上,個性互異的廖德政,卻完全受到父親的影響。儘管一個活潑、能言善道,一個木訥寡言,但是廖德政與他父親在內心裡對自我民族的熱愛與認定,卻是等量的堅定。我們可以發現,他父親是以具体的行動走向政治,廖德政則默默在每一幅畫的創作中娓娓道來。

他在作品中,重複咀嚼台灣的田園、和綠野,帶著和諧寧靜的氣氛。由於廖德政現有存在的作品,幾乎都是返國以後完成,除了1946年以外,可說是二二八受創以後的創作。最難得的是,他不畫憤怒與悲傷。這可能是為要在白色恐怖中自保;也可能是受日本古美術,如佛像壁畫與木刻的影響,一心追求內心世界的平和安祥。

廖德政回國當年,就在王白淵牽引下,進入台北師範任教。他的報到,正好接替了同時離校返回日本的立石鐵臣之職務。

王白淵是廖德政父親的朋友,也是鄰居,廖德政尚未回台時,他已先向廖父提起介紹他去北師的構想。當時廖家在御成町作生意,兼而將公司供作群重聚會的場所。那是位於現在中山北路一段的地方,王白淵就住在隔壁巷內。

入北師後,廖德政努力在該校籌設藝術科。但是緊接著發生二二八,半年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該校--應該說是離開公家單位,以在內心底表示對政府絕望的抗議。即便是後來廖繼春多次邀請他前去師大任教,他也毫不猶豫的拒絕,可說是將自己封閉起來。

廖德政自1947年開始,展開憂鬱、漫長的創作之旅。他從一開始的霧裡畫畫,到後來鮮明意識下的落筆,前後共經五十年半個世紀的磨練。

廖德政凡事追求完美的個性,在他的作畫方式中,表露無遺。他不像其他前輩畫家,偶而使用三夾板、或麵粉袋來充當油畫素材;他的每一件油畫,都是正式的畫在油畫布、或木板、或專家用的紙板上。但是他的窮困,與其他畫家並無兩樣,為了滿足創作欲,也就是在有限的素材、無限的熱情下,他只有一再塗改幾已完成的作品,例如主題不變構圖改變,或是題才不變意識改變,最明顯的情況莫過於一幅畫的完成年代,前後跨越二十年之久。很有可能的情況是,現在留存的某一幅風景下面,原是畫著一幅「少女」。

直到遇見了呂雲麟,他因為太喜歡廖德政的畫,一幅幅買下,往他家裡搬,使廖德政沒機會再修改,也沒機會再塗掉,廖德政早年的作品,方才安全的保留下來。廖德政引領呂雲麟進入鑑賞畫作的殿堂呂雲麟又將個人的觀感反射給廖德政兩人亦師亦友相交近五十年。當廖德政在畫畫時,常常接到呂雲麟的電話,他不外乎在陽光下,又發現了廖德政畫中美麗如寶石一般的色彩,忍不住馬上和畫家討論一番。

廖德政的作品,在純粹的陽光下,最能顯現出它的光華。他的顏料只有朱紅、沙綠、正黃、淺海昌藍、與白共五色。他最特殊的是,不使用調色盤,而是用筆沾少許色料,直接塗抹在畫布上,一層又一層。色料被輕輕抹上、又被輕輕拭去廖德政在深度思考中,無數次重複這樣的動作。他的顏料管好像已經乾了,但是完成的畫面,卻鮮活無比,彷彿是陽光下的珠露。

在前輩畫家群中,最年輕的廖德政,常與其他紀元畫會的創始會員們(與洪瑞麟、陳德旺、張萬傳、張義雄、金潤作等共六人),被歸為「在野畫家」。因為他們不滿意官辦展不公平的制度,以及師生關係間僵化的畫風,儘管他的油畫「清秋」曾獲1951年第六屆省展特選第一名,但是自六○年代以後,他也慢慢的疏遠,不熱衷參予。

遠離公開競賽的紀元六畫家,並不因此而遠離繪畫藝術。相反的,他們更積極投入繪畫研究,他們定期聚會,並且提出作品討論,目的是不為得獎、只為純粹的創作,以開創台灣畫壇的新紀元;這也是畫會之名的由來。據說這個名字正是由廖德政所提議。

在合組「紀元美術展覽會」之前,廖德政曾參加六次青雲畫會的展出,可是在1954年紀元創會之後,廖德政就認為一人參加一會,是比較好的態度。所以他傾全力在紀元上,而不太以青雲畫會會員自居。可惜紀元六名創始會員,各個主觀、獨具個性,難免吵來吵去,畫展斷斷續續的舉辦,有時曾間斷長達十八年久。

黃色時期

廖德政的作品可分為田園、靜物、觀音山、與四季四個系列。這個以創作時間與風格劃分的四大主題,在精神上其實就是早年的「黃色時期」與晚年的「綠色時期」。

黃色時期在創作過程中,廖德政說是屬於「霧中作畫」。他率真的畫著童年記憶中的故鄉,大都是農村景色,或阿媽廚房中摘自田園的菜果,畫裡帶著濃厚的情感,而沒有特殊的語彙,也就是不知不覺的完成一件作品,如田園系列和早期靜物作品。

這個時期的作品,畫面有很厚的肌里,色調傾向泥土一般的土黃色。它們大都在白色恐怖中,也就是鬱悶的年代所完成。當時廖德政已搬離御成町,住在現今的中山北路麗晶飯店處,那是一個由父親公司--廣福洋行的倉庫所改裝的臨時住所,克難的生活一晃就是二十年。這棟磚造古厝,前面一條河流,後院有一片竹籬笆,種著絲瓜和木瓜等蔬果,也養著一群「帶路雞」,那就是「清秋」畫中的景象。

廖德政說他的「清秋」是在床上完成的。因為居處狹小,家人祖孫三代共十多人全擠在一個屋簷下,屬於他的空間只剩總舖--幾乎是放一張三十號畫布就滿了。直到現在,廖德政只須一點空間即可畫畫,似乎他的大空間,無限的大空間,是大自然與內心。

不幸,1970年該厝被政府徵收。廖德政只好遷移,分為兩處居住,一處是位於徐州路13號開南商工的宿舍,一處是天母山上,也就在此時開始了綠色時期的創作。

綠色時期

廖德政位於天母半山腰的山居,是一棟兩層樓石房,由從事建築的呂雲麟監工建造。他以取於斯建於斯的概念,將該地基挖起的觀音山石,留下來搭建成牆壁,使室內空間充滿原始的況味。廖德政的畫室,就設在二樓靠北的一間房裡,北邊穩定清明的光線,極為廖德政所喜愛。這間房裡,有一個美麗的壁爐,同時也是畫家的音樂室,他將最心愛的、用當時巨額金錢購買的大喇叭等音響,安置在房間中央;反倒是畫畫的地方,局促在只夠放置畫架的小角落。不過它的位置正好在窗邊,窗外的山林、野風、雨水全可映入眼裡,穿入鼻裡。

天母山居有一片不小的前院,種滿花果`,只要一推出客廳的門,觀音山就出現在眼前。廖德政至今在此住了二十六年也看了二十六年的觀音山;不知道有誰比他更了解、或更思想著觀音山,不知道誰的父親,也和他的父親一樣在觀音山下失蹤。對於廖德政,觀音山是台灣最美的山,也是生命中最傷心的處所。

綠色時期,開始於以觀音山為主題的創作。儘管觀音山一直是台灣畫家最喜愛的風景題才,但是還沒有一名畫家像廖德政那樣觀察、研究、描繪他眼中的對象。

由觀音山的晨昏、春夏秋冬,畫到隱藏著他心中之等待與希望的內涵,也就是由黃色時期的霧中作畫,畫到有意識的研究創造。

此時,他不再滿足於早期感性的素描,而是心有所想、筆有所畫。他要表現什麼,要畫面達到什麼境界,都在由多數理性所牽引的思考中,一步步完成。他不但創造了自己的繪畫風格,更游走在熟悉的風格中,在可以掌握的畫面裡訴說心裡的期待--那就是人世間的和諧,和寧境。

原載於中國巨匠美術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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