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947-1970 秋月:黯淡的歲月 三、1947-1970 秋月:黯淡的歲月 /黃于玲 /日期: 2001/08/21

3-1. 沉入孤獨:被228事件改變的人生

廖德政有幾個人生,第一個誕生在農村裡,第二個誕生在東美,第三個誕生在228事件,第四個在觀音山他創作的畫裡,中間的轉換像是四季中的春夏秋冬。

一九四六年四月廖德政用聯合國支付的旅費回到台灣,那時他父親在御成町經營廣福洋行,住家就在商行樓上。1947年3月父親不見了,四處風聲鶴唳,廖德政幸運被美使館副領事柯喬治用吉普車載到他家躲了一星期。

廖德政父親喪生的事一直被隱瞞著,他們在一家之主失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天天在尋找他。家中女人們不斷去廟裡問神,廖德政則回到畫布前畫著漫無止盡的等待;他的人生已經接上另一條完全不同於以往的路途了。

像完成于1946年之前充滿羅曼蒂克氣氛的〈有靜物的花〉、熱情的〈風雲起〉、悠閒的〈淡水港邊〉這類帶著陽光一般喜悅的畫作,從此銷聲匿跡;他不知不覺畫著色彩黯淡的靜物畫、帶著濃厚鄉愁的鄉村風景畫,也就是失去日本留學時期的浪漫和純真。

父親失蹤後家庭陷入一片慌亂,廖德政生氣的離開北師、離開家人並且摒棄他們於不顧,一個人躲到中部去,他意外的人生都是政府一手造成,他像是要逃離自己所屬的世界,因為顯然的上帝先放棄了他。他逃到故鄉台中,幸虧1946年回台後在雅典照相館認識了大三歲的雕刻家陳夏雨,才使廖德政在漂泊的時候有了落腳處。他先在后里住一陣子,才到陳夏雨家,也在那裡和他學著做起雕塑。他們一起對一個女模特兒塑像,完成了一個torso。

早期雅典照相館老闆詹紹基常替省展畫家拍攝作品,印成明信片,它就在廖德政住家廣隔壁,當時許多音樂家、作家、畫家都來這裡拍照,各路藝術家因此而相互認識,那時陳夏雨在這裡製作詹父的頭像(翹鬍子頭像),廖德政1946年自日本返鄉後又在這裡認識了:音樂家呂赫若、畫家陳德旺、金潤作、張萬傳、洪瑞麟、鄭世璠、陳春德…,開始和台灣藝術圈有了來往。

不過,如今他的生活慌亂到簡直像一團找不到頭的毛線:「我不知道自己在畫些什麼,」一直到50-60年代,廖德政仍彷彿一具單薄的骷髏,他的畫黯淡而帶著濃厚的蕭瑟感,他喜歡的音樂在他身上所溫潤的部分,似乎只是在消極的逃避現實,而絲毫沒有引發積極創造的熱情。當初寄望自己要為中國美術創造新頁的野心,也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消逝殆盡。

仔細看〈枯葉〉,像是在暗夜中低泣的生靈,逐漸枯萎的生命,眼看著在畫布上凋零。

3-2. 和呂雲麟從〈有花的靜物〉開始一輩子的友情

過了一年浪人的生活,廖德政還是回到無情的現實生活:1949年進入開南商工,他總共在這裡服務了四十年,並在這裡認識建築科主任呂雲麟先生,他始終稱呼這名小兩歲的年輕人為「呂伯仔」,兩人一起在藝術之路上共處了將近半世紀,也互相在對方的生命裡增添了感人的色彩。

廖德政畢生完成三件雕塑,其中一件就是呂雲麟的頭像。呂雲麟雖是性情中人,做事卻是條理分明帶些霸氣,正好補了廖德政個性上的缺口,他們十分投機,話題總是不離藝術。平時,廖德政畫畫,呂伯仔就刁著一根香煙靜靜在一旁看著,後來廖德政就送他這幅〈有花的靜物〉,是呂雲麟生平第一幅擁有的畫作。

3-3. 妻子嫁給一架鋼琴

廖德政直到三十歲還未婚,他甚至抱著獨身主義,認定:「人生是孤獨的旅行」,不過仍有熱心的人士來作媒,媒人提親時總是對女方說:他是畫家,但不是留長髮那種。後來廖德政娶到第三高女畢業的陳紅霞小姐,當時社會對這種才女的流行說法是:「聘金三千隨你挑。」不過,他的準岳母則是看上廖家有一架用五千元買的鋼琴,她一直希望女兒嫁給一個「家有鋼琴的人」。

1950年他們的結婚喜帖由金潤作設計,以版畫製作的方式手工印製,新房位於中山北路,是過去父親公司的倉庫;自從228事件發生以後,他們全家十多人就擠在這棟簡陋的磚造房子裡,新婚夫婦接連生下三個壯丁。

1951年獲得省展第一名的〈清秋〉就在這棟倉庫改裝的住家裡完成,他的畫室,其實是在三坪不到的房間裡的總舖-榻榻米床上。這幅畫著住家後院的畫作,以妻子新婚陪嫁的帶路雞、甘蔗、木瓜樹、竹圍籬所組成。

當時正處於白色恐怖時期,人們沒有言論的自由,渴望回到過去那種和平快樂的日子,促使廖德政用三隻雞隱喻他夫婦和剛有的新生兒,那隻望向竹籬笆外想要走出去的公雞就是畫家自己,他在畫裡描寫當時的生活景象和心聲。

廖德政的妻子形容他們的婚姻關係有如「公司型態」,夫妻各自教書,畫家只知道畫畫、聽音樂,妻子則教育孩子兼教鋼琴補貼家用,她從不知道廖德政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顏料,在處處窘困的壓力下,潛意識裡她甚至恨他只會畫畫。呂雲麟曾指著一張破了洞的畫布開玩笑說,那是畫家太太生氣時用掃把打的。

1970年這棟倉庫被政府徵收,廖德政分為兩處居住,一處位於徐州路13號開南商工的宿舍,一處是天母山上──他就是在這裡展開綠色時期以觀音山為主題的創作。

3-4. 音樂和色彩和香味的記憶

「我扭開心中的留聲機,撥放巴哈的曲子,在冥想中用記憶演奏的曲子是完美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廖德政參加軍事演習時輪到夜裡站崗,他都用這個方法驅除恐懼。那時東京學生尤其是學藝術的,都流行聽古典音樂,廖德政常用音樂「招待」同學。

音樂像空氣一般包圍他的生活,煽起他的激情,有時聽到淚如雨下。1926年廖德政六歲時家裡有了村子裡的第一台收音機,中學時則在同學家接觸到西洋古典音樂,留日八年期間,都靠喫茶店的音樂添補飢渴的心靈,嚴格律己的他甚至在想女人時故意去聽韓德爾的彌賽亞:「喔,那真是一種奇妙的解藥。」

他一輩子生活在古典音樂中,從貝多芬、孟德爾松、柴可夫斯基、舒伯特、布拉姆斯到韓德爾,最後接觸到的莫札特和巴哈則成為他一生的最愛;他認識音樂是經由演奏而不是樂譜。

廖德政從音樂裡獲得快樂和平靜,甚至想起讀過的詩,他乘著那種美的體驗運用在色彩上,使畫面看來更加調和。音樂的形式、主題、展開,等於是畫作的色調強弱、線條與構造。他對風景寫生,是在畫布上再造第二個景色;這有如作曲家和演奏者的關係,前者是原創後者是再創,兩者都重要。

他的音響室和畫室在一起,山上和平地各一套相同的設備,不過音樂的份量總是強過美術,屋子擺滿音響和兩大片牆的唱片,旁邊擺著畫架。

近年廖德政畫畫只用五種顏色:朱紅、沙綠、正黃、淺海昌藍、與白,不用調色盤,他用筆沾色料輕輕「放」上畫布,一直重複著。他說:「聽音樂就像畫畫,自然就是美。」他不太在乎道具的形式,卻要求最好的品質和付出的心意。

3-5. 一幅畫的完成是一個方程式的演化

平時多愁善感的廖德政在畫畫時可是十分理性,他說一幅畫的完成,是透過方程式在進行,可以說是在解一題數學。

他在東美油畫科求學的五、六年間,先後進入南薰造、安井曾太郎教室,只不過一個是在戰前,一個在戰中。繪畫技巧的訓練、生活的體驗、和思想的拓展,使他充滿創作的野心。

兩年後,南老師請假期間由寺內萬治郎和伊原宇三郎代課,他們都是帝展的中堅派代表畫家,前者以人物畫出名。

1943戰爭加劇,廖德政的同學大都從軍去了,他則以台籍生身分休學。復學後,進入安井曾太郎教室。安井在繪畫上所追求的世界,比南薰造更深入,他眼裡的世界毫無疑問是更寬大的。廖德政發現他也常常去鵜原海邊寫生,那裡正是他和同學常去寫生的地方,可惜在戰爭中上課的機會愈來愈少,學生很少,有時甚至沒有模特兒。_

東美在廖德政入學這一年將西洋畫科改為「油畫科」。剛入學時,廖德政看到油畫科主任藤島武二的「耕到天」,描寫地狹人稠的國度,耕地不斷往山上發展直至頂到天,已是向生活挑戰的極限的畫。他學到油畫的可修正性:油畫的特質,在於它可以不斷修改,直到滿意為止,一旦作品完成只見完美的畫面,而不見苦心修改的痕跡;主任強調「掩蓋過程」才能使作品真正達到天衣無縫的地步,顏水龍是藤島直接教授的學生。___

安井曾太郎對廖德政最大的影響在於素描的觀念和養成,他說學生想成為一名畫家,最重要在「素描」的基礎要十分堅固。他所謂的素描包括形、自然外形正確的掌握,再來是明暗的調子,再來是對「對象」認真的觀察。

3-6. 像是農夫的生活:「黃色時期」的廚房和農村

廖德政是這樣展開他的繪畫之路:中學時父親參加社會運動,家產幾乎全變賣光了,但他從不間斷提供廖德政留學的費用,這種恩情唯有大自然堪與之相比。每當他畫著一幅靜物畫時都帶著這樣的心情,他畫著父親愛吃的螃蟹、魚和酒。

他開始像一個農夫,在畫布上開墾,畫面呈現充滿泥土味的農人生活:一籃菜果、牛車途經甘蔗園、秋風蕭瑟、一大片果樹園幾乎聽到蟲鳴…,木造的屋子在簡樸中透出一些憂鬱。廖德政早年的黃色時期,有的是黯淡的光線、厚塗的肌里,風景畫充滿畢沙羅式的鄉村味。確實戰爭中他時常到日本鄉下寫生:

掉了一架飛機的田園是一片麥田,麥子的顏色在暗灰色、甚至帶一點悲傷的泥土上,更顯出綠色的光亮。廖德政摘了一籃子山芹菜,他去田園裡寫生以便交出畢業製作的一幅鄉下風景畫。來自田莊的廖德政像他母親有一副農夫的體型和性格,他愛好大自然,八十年的生活模式都和自然同步、相互平行。

他的作品可分為田園、靜物、觀音山、與四季四個系列;不過在精神上就只有早年的「黃色時期」、與晚年的「綠色時期」之分。

黃色時期作品,大都來自生活的感官經驗,他在田莊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他相信美好的事物不離簡單和自由。所以他畫了好幾幅童年記憶中的故鄉,大都是農村景色,或阿媽廚房中摘自田園的菜果。色調傾向泥土一般的土黃色。

「這裡春天一來,滿山遍野的景色十分美麗,自然野生的鄉野是畫畫的好題材,特別邀請你來。」1942-3年廖德政為了躲避戰爭,接到信就飛奔到鄉下同學家去住。他站在約有一尺高的麥田裡,黃花菜與麥子的綠色波浪高低遠近交替著,構成一幅豐富的田園景色。這樣一片祥和的景色在戰時美得有些不真實,廖德政想起百濟觀音和半跏思惟像平和慈祥的臉,幾個世紀以來戰爭在大自然四季之中顯得多麼微不足道,甚至在觀世音的微笑裡變成沒有意義。「自然的本質是什麼?」廖德政想著,一隻雲雀停在畫布上,在寂靜的田野間,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情感。

3-7. 人文色彩:描繪二二八的幾幅畫

彩虹並不因為遠在天邊,而失去她的美麗。世上任何偉大的事物,都似真似幻,它只真實存在於對它感動的人心底。

1947年228事件發生以後,犧牲和等待不斷教導受難人如何用自己的手為自我捏像。很少有人在一生中以那麼強的意志力,真實、專一的活過來。好像每一天都為心中的記憶活著。1993年228畫展舉行以後,一幅畫的內容顯示事件背後的人性光輝,人們才慢慢發現,真正的幸福原來是來自真徹底的失落。

從社會和歷史角度看廖德政的畫,到底他是因為228而改變繪畫風格,或是他的風格使他安度人生劇變也許連他也不清楚,他曾說:「我從不知畫什麼,到畫我所知,是經過幾十年的人生體驗。」

理解一個人,為理想犧牲生命那一步走得多麼堅定,是228事件之後所有未亡人、乃至回想事件發生前後而有所感的台灣人心中永恆的資產。當人類可以分辨有所愛、有所棄,以及為愛付出而不愧時,才算是擁有了通向神聖靈魂的窗扉;至少廖德政是這麼走過來的。

他的作品寧靜悠遠,像是持續幾世紀,已經沒有過去或未來。所有在228事件中受難的人,結果都有了一個傷心破碎的家庭,這些家庭的份子,有不少持續一生在等待親人回來,等真相還他清白,等生命的憐憫之心在他們身上有所交待。廖德政則在畫畫中忘我:他在1946年展開繪畫生涯,1947年起對生命的嘗試退到由負數開始,生活中的喜悅、哀傷都比以前更深沉。

1993年起南畫廊、誠品、帝門畫廊首先舉行紀念228畫展,後來北美館也在當時的陳水扁市長要求下舉行。透過一幅畫表現人們對這個歷史事件的心聲,變成90年代一種打破禁忌的作為,這裡面最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廖德政。他不只是228受難家屬,1951年的〈清秋〉也表達白色恐怖時期渴望自由的心聲。1993-1999廖德政一共參加七次228畫展,以作品呈現受難者的心聲。

3-8. 在主流畫家的地盤上故意成為「在野的」

在台灣畫壇上,廖德政與其他紀元畫會的創始會員們(洪瑞麟、陳德旺、張萬傳、張義雄、金潤作等)被歸為「在野畫家」。他們在50年代中期集體退出主流畫展,儘管他的油畫「清秋」曾獲1951年第六屆省展特選第一名,但他就是不再參加。

1946年第一屆省展剛成立,台陽展也如火如荼的進行,日本人回去了,台灣人開始要做自己的主人。廖德政剛回國,積極進入台灣畫壇:他一共參加八次省展,也參加台陽展招待出品---免審查、教員美展,1947年在鄭世璠介紹下加入青雲畫會,直到1954年自組紀元畫會。

1975年3月21日廖德政自實習銀行領出一萬元,這一天是紀元畫會第五次展出,前一天畫家們到哥雅畫廊自己佈置會場,場租兩千元,廖德政出品五張同時負責畫展的總務工作;五天後畫家自己去收回畫作,當晚呂雲麟請畫家們吃飯,並收藏廖德政12P風景和8P靜物作品兩幅。這一年廖德政同時在家專、開南任教,教員薪水是經濟的主要來源。

紀元美術會的首展,是1954年7月在台北博愛路「美而廉」茶室舉行。畫會的精神包含台灣性格中的:真摯、詩意、憤怒、悲愴。他們在繪畫上勇於追求自我的思想、風格、技巧,有別於當時畫壇的主流意識,深深影響後來年輕的畫家。

1994年紀念呂雲麟去世主辦「回顧紀元」展的南畫廊林復南說:「紀元這群人的性格與藝術定位十分純粹,他們愛好藝術、有理想。台灣學畫者初去日本東京的目標是帝展,例如:廖繼春等東京美術學校畢業那幾位畫家,繪畫表現都是帝展的形式,很少畫出內心思想。張萬傳是野獸派的,洪瑞麟是人道主義的他唸書時受文學影響很大。紀元積極建立自己的形式,把個人感受表現出來,這在當時是一種創新。」

廖德政三十歲生日時,唯一請到家裡的客人是呂雲麟,沒想到臨走時呂伯仔掏出一張六千元支票要他去買一套畫冊,並指著牆上三幅畫說:「這幾張畫就讓我保管好了。」在那生活困難的時代,呂雲麟用紅包、洋酒、畫材、畫冊和這群在野的畫家們交換畫作。他是紀元畫會以及台灣美術戰後發展的幕後推手,1994年在他的告別式上,廖德政送上兩幅畫陪伴畢生藝友一起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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