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971-2001 冬晨:和自然平行 四、1971-2001 冬晨:和自然平行 /黃于玲 /日期: 2001/08/21

4-1. 「綠色時期」把溫度和溼度畫出來

一九七○年起廖德政離開台北市區,成為一名「山上人」,也開始他的觀音山系列創作。這棟位於台北天母山上的山居共有兩層樓,是請好朋友呂雲麟蓋的石頭屋,當年為了蓋好房子,用掉家裡最後一塊錢,導致孩子連坐公車的錢都沒有。這裡有一片不小的果園,從果園可以俯視整座觀音山,廖德政住在這裡直到妻子1999年去世。

在這裡廖德政只要一推開門,就看見美麗的觀音山景色,他的畫室朝向北方,光線穩定,從窗子看出去,有一片翠綠的樹林,正如他畫中的景色。

廖德政說:「我要畫出自然界純淨、巨大的生命力。」他認為任何形式的創作,都必須要具有生命的特質,他崇拜的塞尚也在晚年花很長的時間畫聖維多利亞山。

他甚至和畫家也是台大工學博士呂璞石、以及陳德旺一起研究繪畫上屬於科學領域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將溫度和溼度畫出來」。他花了十年研究,直到80年代才在一幅茫茫〈冬晨〉中站上新風格的起點。

此外他也發現枝葉下的陰影最難畫,因為那裡面有空氣。空氣中有很重的濕氣,將它表現出來才能分辨台灣風景和西洋風景的差異性,於是廖德政逐漸將畫面的色料變薄。1981年的〈桌上靜物〉大膽以白色為背景,它不再悶在土黃色調的狹隘空間裡;不過謹慎的廖德政仍是經過將近十年嘗試,才在90年代表現出靜物畫的輕快透明感,它們由1991〈薰風〉揭開序幕。

圖版:「初夏」「冬晨」「暮色」「晨曦」「春晨靜風」

4-2. 靜物畫把陽光帶進室內

廖德政的靜物畫到了綠色時期,大量放入窗外景色作為背景,陽光霧氣也跟著飄入室內。我們有時無法分辨以一扇木窗為界線的窗外景色和室內花果,到底誰重誰輕?

畫家想要表現一幅畫的「空氣感」,它流通於室內室外之間,並不像視覺印象那般被窗阻隔。不過畫中光線的質感則明顯有差異,廖德政持續與呂璞石探討一幅畫所能表現的「溫度」,例如怎樣畫出室內29℃室外35℃的感覺。他很注重色彩運用,藉以傳達溫度相對性的差異;這時呂璞石已經去世,他所探究的問題1989年以後留給廖德政去解答。

他們兩人曾於80年代舉行兩次雙個展,呂璞石說:「我們兩人的畫要一起展出才好。」一方面是兩人的作品都不多,一方面是他們所研究的主題是相同的。廖德政提出油畫技巧、呂璞石提出科學知識,他們跨領域的合作像是藝術遇到科學。

4-3. 想用水彩表現油畫的效果

廖德政不只臨摹石川欽一郎的水彩畫,後來也在塞尚的水彩畫上做探討。他用淡彩的形式勾勒靜物畫,以一種輕快愉悅的氣氛完成。這種風格的水彩畫大都完成于1970-72年代,幾乎全由呂雲麟收藏。

直到80年代以後,廖德政有幾幅畫則是想用水彩顏料在水彩紙上畫出油畫效果。這些畫大都另有同主題的油畫,他想比較兩者之間的效果。為了達到油畫的厚實感,他使用可以重複塗抹的英國水彩紙,就像油畫一樣,一層層慢慢上色,抹掉、再上色,他使用透明水彩的畫法,使畫面保持清澈透明。題材有:蓮霧、楊桃、螃蟹、或觀音山。

反觀郭柏川的作品,則大都是以油畫畫在宣紙上,3-40年代他和梅原龍三郎在北京畫畫,開始這種嘗試。媒材的研究,在畫家創作過程中,也是一種有趣的變換,它可以呈現意想不到的效果。

90年代至今,廖德政多次旅美,住在美國西岸兒子家中,並且時常在當地作短程的遊山玩水。這種類似遊記的隨筆,都使用鉛筆快速完成,回台灣後再挑選部分鉛筆稿上色。這種旅行寫生顏水龍尤其擅長,他都是在旅程中直接用色筆完成,充滿活躍的臨場感,像是一本風景日記。幾幅在美國完成的水彩畫,描寫兒子住家附近景色,令人想起塞尚的〈樹木和屋宅〉。

4-4. 永遠的觀音山──研究一種和諧的形式

1980年代以後,廖德政以觀音山為主題的風景畫,創造他個人的繪畫風格,也使人們終於認識這位晚成藝術家的繪畫風貌。

觀音山對廖德政有兩個意義:一個是父親在山下八里岔受難,一個是作為研究風景畫的對象。當他由田園系列走向觀音山系列創作之後,幾乎每一幅畫的主題或背景,都離不開觀音山。它的特色是畫面變薄,帶著水的濕潤感,他把溫度和溼度畫進觀音山風景畫。

他筆下的風景,遠景是觀音山溫和隆起的山峰,中景是平原或相思樹林;一如他從山居鳥瞰下來。許多人說他的畫只有綠色、只有一個景;而廖德政說他不是在描寫一個具象的景色,而是在傳遞一種「和平的意象」,也就是一種和諧的形式。

早在70年代他剛搬上山時,就興奮的邀請幾位畫家好友如:陳德旺、張萬傳、洪瑞麟..到這個景色優美的新居聊天、畫畫,那一天陳德旺也畫了一幅〈遠眺觀音山〉。這兩位同樣以研究、思考作畫的人,所借助的是塞尚的精神和波那爾的用色方法;這也是他們窮一生之力的研究,觀音山只不過是一個表達和諧形式的媒介。

廖德政對和諧的定義,則多了取自古典音樂的感受,他主要從巴哈和莫札特的音樂形式,轉換成視覺的印象,畫面動線的發展宛如音樂的開展和變奏。這麼說來,他畫的是一種抽象的「修養」。

廖德政的文學修養啟蒙於童年,延續到留日回國,那時他已經27歲。世界大文豪的著作不只拓展他的視野,還壯大他的內在涵養;不只是他悲傷時的避風港,也是他投射在畫布上最大的感性之源。這些日夜與生活攪和的感性之旅,都以大自然為背景。

廖德政始終認為自己是「田莊人」,他的生命和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沒有兩樣。他在日出時起床、工作,在日落時休息,晨昏重複著,四季不停的輪替,節氣變化在一瞬間,處於永恆之河裡四季始終如一。

「溫柔的心憎惡廣而黑的死亡,」在大自然細微的觀察和體驗中,廖德政畫出春、夏、秋、冬,畫出清晨和暮色,到了晚年還畫出寧靜的月夜。他以前從未畫過夜色;他畏懼黑夜會將自己吞噬,像是喉嚨被掐住,農村的夜簡直是個黑洞,是死亡的化身,他從未隱藏自我在自然界中那渺小和無助的恐懼。

4-5. 到70歲還沒有人知道他是畫家

確實是人生七十才開始,1991年廖德政在北美館舉行「七十回顧展」,許多友人那時才發現:原來他是一位畫家。人們認識他從音樂的廖老師轉為美術的,同樣帶著專業的尊敬卻有些驚訝,他作為畫家的角色直到七十歲才大放異彩,名利雙收。

1989廖德政從任職四十年的開南商工退休,他當了一輩子老師,從北師、到開南、國立藝專、實踐家專、輔仁大學,始終教授素描;而油畫則由廖繼春、楊三郎等較年長者擔任。如果說音樂、文學是他的愛好,那麼美術則算是一生的志業,他打算退休後更專心畫畫:「當老師是一種勞動,也是經濟的來源。」他為自己的教育生涯下了註腳。

其實激勵他積極投入畫業的,應該從1987年的雙個展開始,那時他和呂璞石一起在普及畫廊展出,呂雲麟則因為生氣文建會選出五十位台灣畫家,獨漏他們兩人,而自掏腰包促成這個畫展,並印了一本畫冊。接著1989年故鄉台中縣立美術館也邀請他們這兩位鄉親回去發表作品,呂璞石不幸於當年去世,廖德政則展開意外璀璨的人生。

他公開發表作品的場合,從早年的官辦展、自組的畫會展、到後來畫廊興起成為繪畫市場的主流價值,像是一個被施肥的花苞──時候到了自然開放。那繪畫的養分不完全來自生活經驗,而更是一連串藝術經驗的累積,他不急於出頭──原本繪畫就是瓜熟蒂落,也難怪身邊的朋友只認識音樂的廖老師而沒想到是美術的。

4-6. 向上飛揚:被228改變的人生之二

藝術家從政很少有成功的案例,尤其像廖德政這種被妻子形容為「說話像在出填充題」不善辭令的人。1993年廖德政于李登輝時期,受邀擔任行政院228建碑委員,從此步入政治直到2001年8月。

他是228受難家屬,也在1993這一年才隨著228畫展被公開來,這種特殊身分過去避之唯恐不及,後來突然在社會中獲得一種附加價值:他因為是「228畫家」而首次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儘管用228畫家角度解讀他的作品,將會失去藝術真實的面貌,然而他的社會價值則確實因此而上揚。

1997年他又獲邀擔任和平基金會董事長,執行228紀念館的開幕儀式當天,和陳水扁、李遠哲並肩站在一起,鎂光燈的焦點使他失去自我,雖然他說:「我不求,都是上天的安排。」但是他已經走在危險的繩索上。

接著1999年他接受行政院228基金會董事職務,那年年底又擔任為總統競選而成立的阿扁藝術團體後援會會長,一輩子也沒那麼忙碌過的廖德政,終於累倒,第一次被用救護車載到醫院急診。

〈紅霞〉為紀念剛去世的妻子她的名字就叫紅霞,這幅畫在總統募款餐會上被高價收藏,那描寫冥冥暮色之作品的視覺印象,因此又跨入畫壇以外的政治圈。許多應酬接踵而至,直到有一天他所畫的〈秋芬〉,改來改去總是不滿意,「這畫的問題是沒有性,不知是男是女,不sexy。」這時他才發現,那用來作畫的精神已經支離破碎。

4-7. 每一次日升月落都是另一個希望開始

2001年廖德政逐漸回到專一單純的畫室,像是〈秋月〉畫出朦朧的月,〈殘月〉已經接近黎明,這些具有中國水墨畫那股神秘古典的韻味,和他以前的風格不同。

太陽、月亮這四季中永遠不滅的主角,在廖德政以季節為主題的畫作中,終於具像化了。它們在神秘的氛圍中,主宰畫面,成為觀音山系列作品中,最明確的語彙;即便是〈暮色孤影〉也在薄暮中散發自信的霞光。

台灣到了1990年代以後,畫家價值的認定標準由在官辦展獲獎,逐漸轉移到自由市場的競爭,這時廖德政已成為活躍畫壇最年長的畫家,享有在世畫者有史以來最高的畫價,名利雙收而且被動涉入政治。

1997年228紀念館開幕,廖德政以受難者家屬兼藝術家身分擔任和平基金會的董事長職務,接近三年後不幸發生一些紛爭,像他這樣一名畫家並不適合政治。2001年,他又回到單純的創作生活,終於有新風格的畫作,這也是他在八十回顧展前夕的省思與轉變。

跨越新世紀,他的畫家好友一一凋零,他失去研究和競賽的對象,卻絕不願稍減在藝術人生路上不斷追求的熱情;顯然,廖德政已成為自己最大的敵人與競爭者。

「每一次日升、月落都是另一個希望開始,」1996年南畫廊黃于玲寫的廖德政回憶錄──日升月落,敘述他在日據時代決定成為畫家內心強烈的感性世界,書的扉頁這樣寫著,它正是廖德政一生屢仆屢起的寫照。

4-8. 台灣畫派:在畫中展現一名台灣人的思想

從二十世紀中葉年到二十一世紀初,瀏覽廖德政五十年來的畫作,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畢生鍾愛故鄉的大自然,並且藉土地畫出對台灣的愛情,他常說:「人來自土地,我們一邊要有自己的思想,一邊也要記住故鄉的土地。」

自戰前延續到戰後、解嚴前,由台灣人所畫的西畫作品,可以稱為「台灣畫派」。它具有台灣本土的情感特色,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產生一種有別於傳統的國畫、鄰近的日本畫、或西洋畫的繪畫風格。

學院出身的畫家廖德政,接受日本東美正規油畫訓練,畢業回鄉正值台灣向日據時代告別,他說:「我要為中國美術做一些事。」後來發生二二八事件,使他的內心急速轉向單純的台灣,而不是中國。

所以自一九四七年三月他父親受難之後,他的畫風就開始聚焦于尋找台灣本土的特質;也許在廖德政的心裡面,台灣就是他的父親。

在台灣近一百年來的美術歷史中,廖德政是第一批專注於表現台灣特質和情感的畫家。他養成於「戰爭時期」,完全創作於「戰後時期」,他畫中所呈現的綠色與和平,正是人們生活所追求的理想;他終於讓人們在一幅畫中感受到「一名台灣人的思想」。

4-9. 後記

1995年輪到廖德政主辦台中一中第二十屆同學會,參加的同學平均每年減少一位,他們是永遠的缺席。廖德政用法語唸出一句法文詩:

「我心裡下雨,親像街巷內在下雨。」

廖德政喜愛法國詩人波特萊爾的詩;他時常將詩句寫入日記中。1999年他的妻子去世,他在告別式中播放蕭邦的「送葬進行曲」、莫札特的「奏鳴曲K.331」以及舒曼的「夢幻曲」,會場懸掛描寫太太年輕風韻的〈孤挺花〉,以及太太喜歡的〈大地〉。2001年他畫著一幅觀音山暮色,天上有一隻孤飛的覓鴞,「以後都是一隻鳥自己飛。」他這樣形容自己,也不再回去屬於他們兩人世界的山居。

台北住所掛著他的近作、台灣年輕畫家的作品、以及1946年日本人要回去時買自中山市場地攤的清水登之、小早川的畫作。一幅正在進行的靜物畫,在一夕之間,桌上的橘子被改成艷紅的蘋婆:「啊,現在是盛夏。」

半世紀以來,廖德政夫婦的話語簡單,緣分深厚;生活簡樸,精神豐厚。他們共處的空間裡音樂貫穿畫布,呈現出和諧的人生美景。三十年山居生活,沒有人比他們更接近大自然,更深入宇宙運行的軌道。人們所迷惑的他們已清晰了解;人們所放不下的他們早已割捨:「人生八十不是只有作品的問題。」他已經用繪畫努力的表達出:人生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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