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s/深度對談/人物篇 News/深度對談/人物篇 /台灣畫派 /日期: 2001.9.15
深度對談:台灣「人物畫」

時間:1993年3月31日晚上

廖德政 畫家,以下簡稱廖
李敏勇 詩人,以下簡稱勇
李欽賢 藝術文字工作者,以下簡稱賢
黃俊雄 台灣畫派發起人之一,以下簡稱雄
林復南 南畫廊主持人,以下簡稱南
黃于玲 台灣畫發行人,以下簡稱玲

廖:初學美術者,一般是由石膏像的素描開始,目的是為進入繪畫做 準備。畫石膏像與人不同,石膏是白的,掌握明暗度比較容易, 對初學者幫助很多。學校是技術的養成所,訓練眼、手對形體的正確掌握;但是要成為專業 畫者,除了技術以外,對人性與情感的體驗應該更深入。

玲:1991年我在倫敦國立肖像畫廊(NPG)看見一項叫做The Raj統治者畫像展,展出1600到1947年印度與大英帝國的統治者肖畫像,技巧真是無懈可擊,不過那是相機未發明以前的事,現在的人物畫要求不同。

廖:其實我在日本學校五年都畫人物,畢業後,開始將所學的基礎做 自我風格、思想、表現的開創,同樣是看一個少女,十人有十種不同 的感受與感動,是可愛,美麗…或是什麼?以人物的情感、愛情為基礎 ,再進入人物畫創作,否則相機又快又像,何必用畫的呢? 人物畫在西洋美術史上發源最早 ,而且最能反映當時的社會精神,無論是政治、宗教或人文等,我們都可以很清楚的從那些畫中感受到 。

南 :這方面台灣的發展很弱。

勇 :目前台灣人物畫稀少的原因是什麼?

賢 :人物畫早期在西洋是唯一題材,已有一千年歷史,晚期演變成畫 畫質感的訓練,十九世紀後拿來當社會批判,例如對宗教畫、貴族畫 的反抗,畫社會勞動者,二十世紀是人性探討。

台灣美術史只約七十年,我們以不到一百年對人家一千年歷史, 最弱的一點是「群像」,李石樵先生畫的最多,群像確實不好畫,是 組織的問題。東方近代畫在賞畫、畫畫上大多以西洋標準為準,我們 土俗的興趣在接觸西方後有些雞皮疙瘩,在本土意識未抬頭之前,小 時候看的布袋戲、歌仔戲長大後否定他,在接觸西化教育後產生斷層 的自悲,一位台灣畫家在接受西方訓練後,在人物畫上會有掙扎,他 想將自我的土俗味壓下,但往往沒那麼容易,它會再冒出;經過 修正後再冒出來的東西,則產生真正鄉土的特質與原味,這是可貴的 。

東方畫家受西方訓練後會變形,如1930年日本畫家萬鐵五郎 ,他的裸體畫以西洋標準看,五短身材是有夠醜。 前輩畫家李梅樹的人物作品看不出任何掙扎,他相當有原俗趣味 ─土俗趣味在別的畫家心中是自悲的,但他郤絲毫不加修飾的傾瀉在 畫面上,他到底是自覺或不自覺?

雄 :李梅樹早期作品法國自然寫實味很重,晚期則發展出「台灣味」 ,成長的過程由模仿到創新。

廖 :這是目前台灣老畫家共同的問題。在台灣,許多油畫、水彩畫作品,尤其在老畫家方面,歷史的 價值超過藝術。

玲 :年輕畫家急於成名的心態太重,常忽略老畫家走過的路有值得參 考與超越的地方。

賢 :一件好作品一定有經過苦戰的痕跡,李梅樹的作品並沒有給人這 樣的感覺,很重的土味,他是否有自覺?所謂自覺是這件東西他認為 美,所以做;不自覺是他的層面不夠大,自以為這樣就是最好的,這 兩種是屬於哪一種,值得探討。

廖 :不只是他,許多畫家對自己的作品都有信心。

雄 :在六十年代,那些衣飾並不算土俗。

勇 :再回到台灣人物畫少的原因吧?

賢 :一、歷史短,二、歷史認知不夠。畫家一開始即按照西方模式不 斷訓練,我們的人文基礎薄弱,不會想到台灣三百年的開拓,為何那 些感動人的場面都不曾出現在畫面?是否我們的藝術家根本沒有這種 認識?

南 :教育沒有給我們真實、感動的故事。

玲 :心有意力不足,有些技巧很好的畫家並不去思考這些問題;有心 思考的,在繪畫上則無法表現出來。

勇 :這是方法論與精神論的問題,現在只求方法論(技法),只會畫。 在精神論方面,對人要先會「解讀」,他為何歡樂為何悲傷?藝術家對 人文的觀察很重要。

賢 :目前是第一代接觸,過去沒有淵源與傳統,一下子就以西洋模式 為標準,想畫和他們一樣,你說土土的,這是知識份子的觀點。李梅 樹畫的人很多像誦經團的婦女,是一些單純的百姓,他對這方面很熱 中,也認為意義重大,所以他認為這是最美的。

勇 :政治是否對人物畫有些影響?群像的製作容易被聯想為群眾運動 ,在文學上,描寫一個悲苦的人,有人會說台灣哪有那麼苦。

賢 : 群像的產生來自畫家的時代意識,必定是他對某一群人同情或感動, 才會有所表現,群相與歷史畫很相關,常成為歷史的見證,台灣美術 最弱的即是這一環,或許台灣畫家的時代意識不夠強烈,只會躲在窗 子裡看風景。1930年以後,日本十分限制左派作品出現。

廖 :沒錯,我剛去時,那是戰前,一些美術學生受左派思想(非共產 )影響,常被警察取締。

賢 :左派作品傾向表現群眾抗議以及勞動階級的題材,社會意識很強 ,無法進入帝展;後來國家主義的群像即所謂的戰爭畫就很多了,可 以鼓舞士氣,在台灣就只有李石樵的「合唱」。

賢 :較具社會性作品的是洪瑞麟,除了礦工,早期他也曾畫日本北海 道農民的生活。

雄 :我發現戰後,我們所謂台灣畫派的畫家,似乎有意閃避社會群眾 ,只畫風景、靜物。

勇 :目前外在政治壓力的限制已經解除,畫家應已無所顧忌,反過來 只是剩下美術上的問題。

雄 :10萬噸的船要轉換方向,也非二十分鐘時間不可啊!

賢 :現實的人物畫大都是委託製作。

南 :那應該叫肖像畫。

勇 :前二天碰到邱亞才,他說:「哇,畫畫比寫小說一百倍好!」還 說最近買了兩棟房子。(編註:他專畫沒有背景的巨大人物畫)

雄 中堅輩畫家中,林瑞明是一個代表,他掙脫人物畫的禁忌,堅定 認為「人」很重要,不可以在畫布上之消失。

賢 :上一代在人物畫上的傳統並不太堅實,新一代要畫人物絕不願步 其後塵,這即是斷層的問題。因斷層而產生的自悲,需要一段時間來 苦鬥,目前可能仍在實驗中。

勇 :前輩畫家畫人物的除李梅樹、李石樵、洪瑞麟以外還有什麼代表 ?

賢 :劉啟祥早期人物畫有一些群像,但都是歐洲畫的臨摹,他藉他們 的筆法,跳出來後,就將人物甩開而專注於風景。

廖 :台灣早期美術教育大都由日本來,這些畫家以人物畫開始、畫的 也多,習作性佔多數,如畫自己的朋友、家屬、也有些是聘請模特兒, 有些真正進入精神思想領域的,也大多以婦女為主,帝展以人物畫 居多,因為佈局容易,獲得特選的作品,我統計過,以人物畫佔第 一位。

回到藝術的問題,美術史上不論東、西洋,在判斷藝術的價值時 ,同樣著重在「感動」,人種不同,感動也不同,但是「人性」大家都是 一致的。

張萬傳、洪瑞麟作品精神上感性很強,同樣去九份寫生,那味道 在現場很快就反射出來,畫礦工也一樣,回家後感覺就消失了,久而 久之,也成就了很熟練的筆法,如果畫面能再進一步的整理, 給人的感動就不僅僅是即興的表現而已。

南 :洪瑞麟那一代上面沒有人,無從追蹤。

廖 : 台灣沒有什麼印象派、野獸派,光憑幾個點、幾條線就要歸納派別是 不太適當的。談到人物畫,不能不說盧奧。

賢 :他那個時代,相機已經發明,畫得像變成不那麼重要,盧奧變形 後的符號掌握了那個時代的心聲。反觀李梅樹,他解釋得太清楚,精 神與技術間的相輔相成似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以至於在台灣當時 素人畫家反具有某些令人感動的地方。 素人畫暫時令人感到些許感動的成分雖然持續不長久,但是感動 的成分確實存在。

雄 :我認為社會大眾對素人畫家的感動應該不會很深刻,他們的感覺 大都來自媒體的炒作,大家都說好,自己也無從反駁,洪通至今我不 懂,更從未感動過。

賢 :素人畫家大都是令藝術工作者感動,因為那樣的天真無邪自己無法 辦到。

南 :台灣的教育向來未教育我們珍惜「純真」,從小學的參考書就是 一種投機行為的鼓勵,獎狀與高分是唯一的要求;關於李梅樹,二、 三十年前我拿他與西方比較,簡直是又笨又沒藝術性,當時覺得帶 點苦澀的東西才具有深度,他作品那誦經團的打扮穿著,我們是 一看就想要快逃掉;經過三十年,我發現這郤是台灣本質的東西,由這裡開 始,可以紀錄台灣。

賢 :他的思想與眼界執著於宗教虔誠的範疇,沒有知識份子的宏觀與 巨視,頂多滿足部份台灣婦女鄉愿的幸福感吧?

勇 :歷史上,許多人物畫呈現了假的幸福。

賢 :李梅樹的畫沒有什麼虛偽。

勇 :有些是政治勢力下的委託製作。

雄 :李梅樹直到晚期,人物畫的姿勢,情感就是一致的。

廖 :台中楊啟東也標榜「百美圖」,一百幅女性畫,全是五十號,有 各種姿勢。

勇 :台灣的人物畫曾表現了什麼主題嗎?我看許多都是有人無題。

賢 :這與畫模特兒一樣。

雄 :由宗教畫到宮廷畫、貴族畫、田園畫,到巴黎那個頭大大矮矮的 羅得列克的市井小民,藝術的真質一直掙脫出來,除了技巧之外,其 中免不了一種意識流(ideology)存在;所以藝術家除了技 巧,情感外,也須要相當程度的意識,無意識的作品總是平平。

勇 :為什麼前面說過,掛人物畫在家裡會怪怪呢?不知名的人在有主題 的人物畫裡成為一個角色,這樣的人就可以帶回家了。

玲 :有一對收藏家夫婦因為一幅畫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先生買了一幅 裸女畫回家,太太不服氣的說,在臥室裡,你為何偏要看她而不看我 ?

賢 :我們應從前輩畫家那裡去檢討,走過的路不要去重複,走不夠的我 們要加強。後輩要開創新格局。

勇 :台灣美術史的傳統是什麼?要正確的評估與面對,人物畫在發展 中的台灣畫史上佔有什麼樣的位置?應有什麼期待?

廖 :目前有些畫室請模特兒來畫畫,一年、二年…持 續不斷,這是很好的現象,但是要畫什麼,若忽略內在人性的探討,只是不斷重複眼部手部 技巧的練習,再努力畫也只是外表的形體而已。

南 :許多畫得太像而僵化,談不上感動。

賢 :東方畫家往往要注意的是如何超越土俗的自悲。

雄 :南畫廊鼓吹台灣畫派並出版台灣畫,多少有這種意識。大戰前後 ,台灣有上千位美術家、油畫家,「台灣畫」紀錄他們走過的路途與心路歷 程:,他們處的環境是什麼,想要表現、掙扎的是什麼?希望經過整理 後,讓台灣人可以肯定自己人的繪畫風格與特色,更重要的一點是讓後輩 藉以檢討後再出發。

剛才林復南說,洪瑞麟前面沒有人,他完全靠自己走出目前這樣 的成績,他們那一代赤足將石頭路走平,讓今天柏油可以順利平舖上 去。美術的發展應感謝前輩的開拓。

賢 :台灣人所追求的幸福,在李梅樹畫中看到了。依歷史觀點看,他的 層次只做到了紀錄,談到社會關懷,他本身並沒有相當的意識在其中 。

雄 :他由米勒、布列東那種自然寫實手法走過來的人像畫,可稱為是 台灣版的貴族畫。

賢 :藝術的本土化最忌諱被高等民族當成為異國情調的滿足,這是失 敗的,當初日本的油畫展就拿取法國為努力目標,我們也重複這樣的 模式。

玲 :廖老師您對自己創作人物畫的可能性與看法是什麼?

廖 :並非是藉人物畫就比較可以表現我想要的東西,我目前的問題並 非是要畫人、風景或靜物的問題,要畫出人性,我認為比風景更困難, 時候也還未到。

雄 :是因為父親的關係而逃避人的問題嗎?

廖 :不完全是。會畫靜物怎麼不會畫人物?但是面對人的眼、思想,我很怕,我畫不出來。面對風景很自然,面對一個人的臉,很困難。

勇 :台灣畫家並不是非畫人物才叫畫家,但是比例目前相對是過度的少 ,顯示美術、時代上的問題,今後是否應多鼓勵人物畫的創作?多 畫人的精神,多一些歷史性的紀錄。

玲 :如果有一天要畫人,廖老師將選擇什麼角色來代表他是台灣人?

廖 :我或許只畫一張臉,一張可以表現台灣本質的臉。

玲 :台灣本質的臉是什麼?

廖 :那會是土、憨、老實,最可能是田莊人,是一個不是什麼人的人。

摘自台灣畫第5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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