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義雄回憶錄(未完成)
帶血羊頭
序幕：巴黎
當我準備由夏特蕾(Chatelet)搭地鐵回蒙馬特時， 正逢下班時間，街上行人匆匆，法國妞翹著屁股在眼前搖來晃去，總 也忍不住多看一眼。不過，我已經有點疲倦，沿著塞納河一路走來的 途中，腦海裡重覆出現龐畢度美術館裡畢卡索的畫作，像他這樣一位畫 家，他的藝術、他的性格，對我總有某種無法克制的吸引力。 我過了橋，車站已在眼前。 迎面走來一個女人。 她很快與我擦身而過，低著頭，但我仍是清楚的看見了她的臉─ ─一張糾纏著千百個結的臉。四、五十歲的臉孔，不應該有那麼多皺 紋，就我見過世上所有的女人，她極度滄桑的表情令人好奇。 我回頭向她走過去。 「……。」 從口袋，我掏出二法郎塞入她手中，想問她為什麼事憂愁？人生 有什麼事想不開……，但我終究沒開口，我不會法語。 她吃驚的望著我。 我向她點頭示意要離去，但是雙手仍被她緊緊握住抽不出來，她 的手有點發抖，雙眼則露出朝陽一般溫暖的神情，這樣的眼神有著熟 悉的感覺，但我決意不再與她接觸。也許她患有愛滋病什麼的。 我用力縮回手，頭也不回的走向車站。車來了，我上車，摸摸口 袋，還有一些錢，心裡馬上後悔起來，剛才為什麼不將這些錢全部給 她呢？ 貧窮應該是很遙遠以前的事了。 我將剛由跳蚤市場買回的羊頭放在桌上。 下午那個法國佬可真厲害，我出一百他不賣，二百也不，一個羊 頭賣三百法郎，若不是想用牠來畫靜物，我一點興趣也不想 吃牠。更糟的是在來回討價還價而且是我付錢買了之後，他還用台 語罵我：「三八、豬！」。 寶珠喚我吃飯，她剛洗過澡。 日本少女洗髮精的味道，在她花白的髮上，顯不出年輕的感覺， 浴室裡那粉紅色有幾朵小花的包裝瓶，很像某個少女的化身，她── 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婆，竟陶醉在那樣的世界裡，還說洗了之後，頭 髮會像蝴蝶那麼美麗。 沒錯，她的內心世界有一座春天的花園，不像我有的是一座惡魔般的活火 山，幾年來，她住在日本畫畫，我住在巴黎畫畫，互不干擾。後來她 停留巴黎的時間加長，我很高興三働吃飯沒問題。她沒唸什麼書、善 良、勤快，但是個性很強，我想做的事，十件有九件被她反對。我們 常吵架，她高大有力，有一次吵得厲害，抓起我，說要將我拋出窗外 ，我確定她做得到，但是她始終沒有。 羊頭帶血，有怪味道，我將它丟在窗外──一個斜斜的屋頂上， 等著牠被風乾、或晒乾，我想牠總有一天會乾的，我已經想好牠在畫 面上的位置。 以前的房東打電話來。她是一名台灣來的胖女人，很長舌，愛管 閒事，不過在言語不通的巴黎，倒也幫了我不少忙，為了感激，我曾 表示有一幅畫要送給她；她不要，她說她看不懂。我想也是，她太肥 了。閒聊的電話中，我順便提到法國佬罵我三八豬的事，她說三八豬 是一句恭維的話──與台語發音很像，然而它畢竟不是台語。 早上，寶珠在畫畫。 法國人喜歡她的畫，剛看到畫時，畫廊裡的客戶以為畫家是一名 年輕美麗的女人──因為畫面太純真美麗，我在一旁偷笑，想著他們 見到本人時的表情。1994年2月，這家位於巴黎第三區的畫廊為 寶珠舉行個展，還印了海報與畫冊宣傳，她的畫竟也賣出去了。我為 此事高興，我喜歡她的畫，更甚於她的人。 巴黎很美，尤其是在色彩方面。我喜歡帶著小簿子出外去寫生， 鄉下村莊與城內，有不同的風景，建築物與樹木構成自然曲直的線條 ，我喜歡在畫布上游走線條，有時像劍一般揮出去，每一筆我都不曾 猶豫過。是的，陳榮和那群師大學生叫我「拳頭師」，想來也有道理。出外寫生時因為畫得太投入，有時外宿幾天才回家，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 但有一次郤發生了問題。 我遠遠看見許多人議論紛紛，就在我的家門口。 幾天不在，他們以為我死了。因為管理員看見許多虫由我家一隻 隻掉落下來，一位不太聰明又自認為聰明的人推論，這些虫必定來自 一具屍體，屍體來自一名幾天不見的老人，那個老人就是我。他們已 經報警了。 我急於知道真相。我終於查出虫的來源，是那具被我丟在屋頂上 帶血的羊頭，牠並未被風乾，而是已經腐爛。 我畫不出有羊頭的靜物了。 不想吃飯。我坐在椅子上想著生死這類很少觸及的問題。距離1 914年出生至今，已整整八十年了，我問自己： 「我還能活多久？」 「我還能畫多少畫？」 我希望我終有一天是在畫布前斷氣，或者，上天隨時召喚，我都 願意無條件跟隨。我一生要當畫家的夢想終於在巴黎實現；我這一代 的台灣人，在大時代變動下，為堅持理想而努力的過程中，是如何一 種人生遭遇？由台灣到日本、到北京、到巴黎──這裡是我流浪最後 的火車站。 風來了，樹葉在一夜間落光，枯枝痛苦掙向灰色的天空；天上有 我的父親，中學校長中根先生，還有我的好友曾國彬先生，我期待與 他們相會的日子來到。 巴黎很美，尤其是在色彩方面。我喜歡帶著小簿子出外去寫生，鄉下村莊與城內，有不同的風景，建築物與樹木構成自然曲直的線條，我喜歡在畫布上游走線條，有時像劍一般揮出去，每一筆我都不曾猶豫過。 我與寶珠在法國南部。
後記： 摘自台灣畫第11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