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顏水龍還活著，今年就一百歲了。他最後的畫室在霧峰，921地震時半倒，政府發了十萬元補助金給當時住在裡面的房客，那麼他的畫呢？

水牛圖的精神

過去的台灣精神，只有在像顏水龍這樣的畫家的筆下才找得到，那累積一個世紀以上的生活文化，有時真像是風中的花絮，飛了，散了。顏水龍的一生，則很像他手中完成的水牛圖，一步步，緩慢前行，付出最後一分勞力，然後倒下。

在台灣的學院派畫家中，顏水龍受到最高深繪畫藝術的薰陶，他在三○年代留日、留法，直接受教於藝術大師，會說幾句法語，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接近藝術的殿堂；同樣也沒有人比他更謙卑、更融入藝術而將個人名利置於身外。

顏水龍有「台灣工藝的先驅」的美譽，他的創作包括繪畫、工藝、廣告設計、馬賽克壁畫製作等。台灣總督府殖產局在1937年初聘顏水龍為顧問，委託他進行田野調查台灣民間工藝，沒想到從此和台灣手工藝結下良緣，幾乎所有時間都投入手工藝的推廣。後來他的公務又擴大到行路樹的規劃、和壁畫製作，台北最美麗的街道敦化南北路和仁愛路，就是顏水龍造福人群的傑作，當時他力排眾議，堅持路要有樹才符合人性。

顏水龍1903年出生於台南下營紅厝村，九十五歲在畫室去世時還惦記著要去參加自己的個展。他的一生，都在藝術圈子裡活動，唯一的掙扎是多關心公共藝術或自己的創作一些。南畫廊林復南總是勸他多花時間畫畫，總要留些畫給子孫，那才是永恆的富足。

他最受收藏家喜愛的蘭嶼系列、原住民人像畫系列，像是一段動人的史詩，歌頌台灣來自海洋與山林的生命力。他留在台北街頭最早的公共藝術「水牛圖」，以馬賽克鑲嵌方式表現「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變遷。人們記得他的不只是繪畫雕塑，還有廣告、手工藝，以及濃厚的人文思想。

記得1987年南畫廊替他舉行個展時，畫廊隔壁新開一家聞名的百貨公司，他離開畫廊之後，轉去百貨公司買奶精和紅茶包，身上穿著西裝以及他親手編織的領帶。他喜歡在下午喝一杯熱熱的奶茶，說話輕柔而帶著微笑，他的打扮和生活，都不太像一般台灣歐吉桑，林之助暱稱他為「法國紳士」。

顏水龍的〈水牛圖〉是台灣第一件公共藝術，這件作品的正式名稱是：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1969年3月應台北市長高玉樹邀請所製作，位於台北劍潭公園，全長一百公尺，是一件用馬賽克磁磚完成的鑲嵌畫，它順著公園位在圓山飯店下的擋土牆而設，如今隱沒在濃濃的林蔭中，幾乎被人遺忘。

顏水龍活在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變遷中，堅持工業社會仍應保有農業社會的美德如：謙卑、有禮、細心的生活藝術。他與世無爭，慢中出細活的個性，逐漸被講究速率的新世代遺忘，一如〈水牛圖〉隱入長高了的樹叢裡。顏水龍強調水牛的精神，可以延續到21世紀嗎？

回到原住民身上

顏水龍一生（1903-1997）剛好和２０世紀重疊，在台灣第一個百年美術史上的位置，就像是台灣的縱貫線，貫穿歷史軌道的頭尾。他是第一批日據時代留學東京美術學校的學院派前輩畫家，也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台陽畫會創始人，台灣美術史在他的眼中手中逐步揭開感人的面紗。

顏水龍繪畫分為幾個主題：台灣原住民畫像、台灣山脈、蘭嶼的風景畫…等，這些作品顯示他是最早深耕台灣題材的畫家，他筆下的台灣風景，純樸而偉大，尤其從21世紀回顧過去，台灣百年的樣貌，從畫中浮現出來。

早年留學日本東京以及法國巴黎的顏水龍，生活十分洋化，各種場合一律穿西裝打領帶，他獨具國際觀點，眼中的原住民，早就是一塊無以替代的瑰寶，所以原住民畫像一直是他最愛畫的主題，他畫他們的容貌、生活、以及信仰。

顏水龍1922年考入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四、五年級時先後隨日本洋畫大師：藤島武二（1867-1943）與岡田三郎助（1869-1929）學習油畫創作。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彰化銀行買了他一批畫後，他拿著有限的畫款再度遠度重洋，到達法國。他的法國行為了省錢，有別於一般人，很奇怪的經由中國北上搭乘火車橫跨西伯利亞向西前行，花了幾個月時間才到目的地。旅途太勞累，生了一場大病，幸虧遇到鄧肯大師，直接學到西洋畫用色的技巧。顏水龍花三年才學到的白色用法，在一幅百合花靜物畫中，吐出寧靜的、禪一般的氣息。

1978年顏水龍畫了一幅山地少女，她盛妝站在一片美麗的山景裡。台灣人物畫很少用高山作為背景，大都是在室內休息、或沈思，這一幅畫特別展現顏水龍工作的山區。 少女的頭飾，由一串百合花編成，代表她是一名高貴的公主。公主身上所穿的衣服，有許多講究的刺繡，和縫上去的貝殼。精緻的圖案，象徵他們的神，一直守護著她，叫邪惡的魔鬼不可以靠近。 畫面上橙色溫暖的雲彩，把公主的臉蛋，映得紅咚咚，連她一身美麗的裝扮，也披上一層浪漫的色彩。

這幅畫曾經在畫廊展出，被一名收藏家買去，後來又轉手為另一名愛畫者收藏。原收藏者買這幅畫的原因是：畫中的台灣精神令他感動。台灣美術中的「人物畫」，因為這件作品而與土地、歷史有了重要的連結，她穿越百年而來。

2002.6.20線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