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于玲

我生日那天， 林復南 有感而發對孩子說：「為了畫畫，我年輕時差點被抓去關。」那時他住在台南市，台灣的現代畫重鎮在台北，雖然他在家鄉常跟郭柏川、顧獻樑請教畫事，終究還是要到台北打天下。他總是坐夜車南北奔波，抵達目的地已經天亮，省了一天住宿費，車費籌不出來時，就躲警察坐霸王車，有一天被抓到了。

林復南(1941- )是台南市林家後代，林家早在鄭成功來台時就在台南最精華的地區打造宅第，生活中充滿琴棋書畫。童年開始他就在廳堂上寫毛筆、看世界名著、夢想成為一名畫家，母親則要他去當技工。每天他都會到安平，望著大海，期待一艘船出現，讓他上船並在法國馬賽下船。

在無法面對制式現實生活的情況下，他抱持浪漫的獨身主義，直到1980年初識記得他說：「你嫁給我不會幸福，因為我不務實，總作著超過自己能力的事。」他常對朋友說我既土又笨否則不會看上他。現代畫家是半個流氓，什麼事都做，沒有圍牆可以關住他們，身上沒半毛錢卻作著億萬富翁的夢想。終究，1976年他比其他親密畫友慢一步抵達紐約，這個跨越很像當年由台南到台北，然後由台北再跳向世界現代畫之首都：紐約。

紐約是一個現代畫家創作的終極之地，同時也是殘酷考驗的開始。有一天深夜他搭地鐵回住處時，整個車箱全都是都黑人，他們盯著他看，這個瘦小的東方人顯然和他們一樣窮困。窮困是畫家的本錢，那個時期的作品，把渴望壓縮在畫布的分寸之間，既暗又沉，黯鬱的色料無限延伸著。

1963年教育部委託歷史博物館公募作品參加巴黎國際青年雙年展，當時入選的畫家群廖繼春、李石樵都已經不是青年，唯一真正的青年是林復南，他提出作品〈夜幕〉。1969年，歷史博物館又邀請林復南參加西班牙國際美展，出品的〈晚霞〉後來直接成為史博館的典藏，畫家一毛錢也沒拿到，還是繼續四處流浪，連保管一件作品的能力都沒有。

60年代林復南租屋在重慶北路，林瑞明時常於半夜時在樓下喚著：「復南仔伯，開門喔！」他們一起喝酒吃鴨翅膀，並且談論畫作。1964年林復南即將舉行畫展，許多一百號、二百號的畫布，怎麼運去省博館？於是姚慶章找來一部人力車，兩人把畫疊上去，一路搖搖擺擺穿過半個台北市區才到達會場。1965年林復南在南海路國立藝術館舉行個展，這時他已經搬到師大旁的溫州街畫室，並且完成了滿屋子抽象畫。1968年個展，他在展出現場將畫布釘成四方體掉在半空中，從四面可以看到不同的六張畫。他又將作品斜放在與牆壁形成四方體的牆角，目的是要探討新的空間與作品間的關係。

1976年他又在美新處舉行個展，賣出作品的一筆錢剛好用來前往紐約的旅費，他並不打算回來，離開家鄉時帶著訣別的心情，過去的已死、新的未來正展開雙臂迎接他，站在生命轉彎處，畫家已經不再年輕，仍是一心勇往直前。

人生沒有目標就不會抵達目的地，林復南每一次搬家時，都帶著幾張超大的空白畫布，一路走來他總因無能力照顧而將完成的作品丟掉，卻反而帶著空白畫布隨行—打算在上面揮灑色彩，我默默看著不發一語，那是他既定的目標，一生從未放棄畫畫這件事。

1982年林復南與蘇新田、許坤成、陳正雄、郭振昌、梅丁衍…等一群現代畫家組織「現代畫協會」，並于1984年在國父紀念館戶外舉行一次盛大的現代畫聯展。那次畫展的意義是對外宣告60年代台灣現代畫家在往後20年間的作品風格，他們留在台灣繼續前衛的創作，在沒有掌聲與市場的激勵下，堅持創作之路。

林復南是60年代抽象畫家的典型，他與詩人、作家、音樂家、以及當時的抽象畫家為友，那是一個簡單又豐富的時代，年輕藝術家很單純的追求夢想，很單一的情感付出，在浪濤中，也許每人的際遇不同，成就有先後，外界的評價不一，卻一點也不會改變60年代台灣現代畫家的本質，他們是自由的、自大的、自創風格的一群，也是現在回看二十世紀中葉，另一則悲壯故事的書寫者。

2000年開始，林復南有了十年計劃，找畫室、釘畫布、開始畫畫。朋友看了他的近作說：「好像火山爆發。」那多年來累積在內的能量，慢慢釋放出來。他以抽象畫表現對大自然的愛，畫中融入時間的元素，充滿憂鬱性格的林復南，對時間的流逝特別感傷，他發現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人類無可避免走向死亡的恐懼，激發他對生命更大的珍惜，尤其生命的意義放在美麗的大自然中，更加重它的厚度。1976個展發表的四連作「春夏秋冬」描繪四季的變化，展現他對大自然的觀察其實帶著相當的詩意，追溯〈夜幕〉裡的石碑，充滿歲月的痕跡，黯鬱的背景，反映60年代的社會氛圍，以及悲天憫人的人道意識。

〈千年魚〉，呈現時間之河裡的景象，那神秘無以窺視的時間之河，在他筆下以相當象徵性的一塊魚化石、水中浮動物，集合為一件象徵時間流動的視覺意象。〈千年魚〉看起來猶如一塊琥珀，方寸間夾著一千年前活生生的昆蟲以及微生物，生命在裡面醞釀、消逝、昇華。漫長的時間，在這裡面凝固，微觀其變，彷彿看見一個宇宙的過去與未來；段落與連續。

2005年底他又完成一系列小畫：〈戀人〉、〈紅與綠〉、〈星夜〉、〈奇遇〉、〈富貴〉、〈南瓜敬Gauguin〉，這些作品與名畫呼應並且帶著優美的色彩，充分反映當今生活的調性。南畫廊2006年元旦舉行的零號集錦畫展，即將展出這些精緻小畫。

現代畫在台灣，從1960年開始，處於一個充滿動盪的時代，年輕人相繼投入現代畫的創作，並且懷抱一名藝術家也是殉道者的悲壯情懷，林復南是裡面的中堅份子。

2006.11.9寫於南畫廊仁愛新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