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藝評 /謝東山 /日期: 2006/3/10

藝術品的生命-論林復南的近期油畫創作

謝東山
藝評家


神創造了人類,人類又創造了藝術。如果人是屬於第一種自然,藝術則是第二種自然。人有生與死的宿命,藝術也有生與死的問題。人的壽命雖有限,偉大的人把他或她的生命藉著德行、功績、藝術品留給後世,因而得以流芳萬世。藝術雖是人創造的第二自然,當它一旦被創造出來,便擁有自身的生命。但是就像人類一樣,有的藝術品生命力強,不為時間所消滅,並且還能時時蠱惑著世人,使人們心醉神迷;有的生命力弱,當藝術家死後,它們也跟著死亡。當然,更有藝術品在它們被創造出的那一剎那,便宣告夭折。藝術自身的擁有生命力,說明了為何美術史上曾經有過無數的藝術品,最後只留下這麼有限的經典名作。所有藝術經典的共通之處,在於它們的存在是自足的,無須仰賴它的創造者的嘶聲吶喊才得以流傳下來。我們今天在台灣看到的前輩畫家的傳世之作,大多便是屬於此類藝術品。

世紀之交,在為台灣美術市場奉獻了近20年之後,林復南重拾畫筆,此時年近60大關的他,已體會到藝術本身是有生命,極需奉獻自己的有生之涯,創造不死的繪畫。對林復南來說,繪畫不僅生命的延續表徵,他要的更多,他要使他所創造的藝術不但不死,還要永遠生生不息。這是他目前的努力目標。

藝術品的生命

作為一種藝術類型,繪畫創作誠然屬於某種生產性的人造物,而且正如任何生命形式的東西必然也擁有其基因密碼,連結了其自身的過去與未來,繪畫所使用的圖像(images)也有其固定的基因來源。如果我們採用此類比,那麼林復南的繪畫不只是某幅特定的繪畫而已,而是如法國藝評理論學者Henri Focillon所說的:「某種裂縫,循此可誕生一群圖像」。據此,林復南的半具象繪畫當然並非如現代主義者所喜愛宣稱的「無中生有」,而是有其過去的源頭,而且必然還有綿延不絕的傳承者。換句話說,他的半具象繪畫可說是演化中的此類意象繪畫的一則縮影,或某種基因變數(variables),不會在他手上耗盡,因為就生物學來說,物種只有產生突變,而不曾消失。如果半具象繪畫是某類物種,那麼台灣美術其實有一大群這樣的意象,並隨著時代在演化中。林復南近期的半具象繪畫屬於此物種中較為成熟者,但還有發生突變的可能。

繪畫作為一種生命的延續

繪畫是一種職業,但要成為藝術就必須超越職業的限制,要包含藝術家存在的整體。林復南的繪畫生涯始終圍繞在一個特定的主題意識,那就是,大寫的「時間」(Time)。這個時間不是物理的、抽象的,而是透過藝術家的心靈所感知的「時間」,其流逝所加諸於個人身上,因而產生的意象。林復南的創作動力與渴望源於他存在的整體,而非只是對形式試探或符號組合的興趣。這從他的近期大幅作品,如《曙光,2005》、《星夜,2005》、《和平鴿,2005》、《原爆,2005》,更可以發現到他所要表達這種趨勢。

存在與意象

在風格上,不管早期或近期的,林復南的狀似抽象繪畫嚴格說起來並非純抽象畫。他的繪畫自始至終都是寫實的,至少一定是從寫實出發的。早在1963年入選第三屆巴黎國際青年雙年展的《夜幕》,林復南的繪畫便是從具象著手。之後,由紐約遊歷回國後,曾出現與美國時潮相近的硬邊藝術,但近期又回到半具象。(這是大多數畫家的經歷,亦即,在生命的中期出現多方嘗試找出路,在藝術思想成熟後又回到年輕時後的風格。在國內,席德進便是典型的例子-從學院寫實到硬邊抽象,再回到鄉土寫實。)

寫實從具體物象出發,但可以超越具體物象的描述。19世紀法國象徵主義作家與畫家知道這個道理,20世紀超現實主義詩人與畫家也熟悉這種事實。林復南知道心理的表現-時間與自然的流逝,要如何轉化為繪畫,他所用的手法卻不同於象徵主義,而是接近超現實主義的『自動主義』技法,它的理論源頭是柏格森的:「直覺是一條通向超自然的悟性之路」的學說。

睽別創作30年,林復南的繪畫雖然保持其半具象的風格,但身為重出江湖的老將,此番作風更為洗鍊。在台灣美術史上,林復南的藝術風格成長於台灣美術現代化的第二波運動-中國現代畫時期,時間在19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不同於1920年代開始的,以美術學科為主的自我批判的第一波美術現代化(從根本上學習西方技法與觀念),第二波以五月與東方為首的現代化,事實上是配合當時國民黨的文化政策,試圖建構中國現代美術,以作為對抗大陸中共欽定文藝政策。嚴格說起來,林復南成長的60年代,應屬於此運動的尾聲,如同鐘俊雄之於東方畫會,它們都是此運動第二梯次的藝術家。此時藝術界引進更多的現代化藝術,包括達達、硬邊繪畫、普普、集合藝術、歐洲新寫實主義電影、劇場。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台灣美術頭一次真正學著去理解西方的當代藝術。

林復南雖嘗試過硬邊繪畫,但最後選擇了當時已成為國際風格的抽象表現主義。比起70年代生澀的半具象繪畫,需要美術史之稱它的存在價值,現在,林復南的繪畫雖然仍保持半具象的風格,畫風已成熟到足以讓作品本身具有永恆的生命力,而無須仰賴藝術家的存在與否,更無需像某些當代藝術家,因其創作是台灣美術史上的「第一次」創新形式者,才因而具有歷史的意義。

形式與技法

人們一向相信圖像僅僅只是人造物,其功能在傳達某種審美趣味或理念,圖像本身不具有生命。但是正如活力論者(vitalist)所聲稱的,圖像可以是活的,或幾乎是總是活著的。圖像是一種寄生於人類的創造物,它的演化與人類文明與時並進,但因為圖像是第二自然,它需要人類的創造、保存、複製、流通。其中,創造者與複製者扮演者極為重要的角色,而不論是前者或後者,他們的重要性往往取決於圖像本身,而不是誰創造了它們而已。圖像本身由形式所構成,它是內容的載體。同樣的內容,可以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形式往往決定了審美趣味。同樣在描寫黃山,水墨畫家筆下的黃山自然不同於紀實攝影家鏡頭下的黃山,他們的差別不在內容而是形式。

作為一種創作形式與技法,抽象表現主義結合了立體派的畫面空間結構法則、表現主義的造型原理、超現實主義的自動技法。這種戰後由紐約派畫家所開創的嶄新創作技法,1950年代末期已在自由世界蔚然成國際的主流風格,60年代國內也成大為流行過。但當時大部分的藝術家只是為了沾取其前衛光環,真正深入實踐的,除少數成長於這一波運動者,如蕭勤、江賢二,目前已幾乎消聲匿跡,林復南是其中未曾放棄者之一。

在創作上,林復南推崇一生堅持抽象表現主義技法的李仲生,後者曾是林復南學習的對象,雖然他並未曾跟李仲生當面討教過。在創作上,林復南與李仲生仍有不同之處。國內使用自動技法的藝術家,幾乎無人完全遵循法國超現實主義教父布荷東的教條-無意識的自動技法,而是多少在創作過程中,保持了造型的考慮。林復南的畫之所以可以稱為造型藝術,而不僅僅是意識流的紀錄,乃在於他從自動技法出發,尋找意識出口,但在過程中,造型意識才是最後的判準;換言之,他並沒有放任自己的無意識天馬行空,而是只取自動技法為創作的開端。這也跟國內其他目前仍堅持自動技法,但作品面貌十年如一日者不同的地方。對林復南而言,抽象表現主義存在的意義在於它可以表達藝術家的某種心境,而不只是在製造一層不變的個人風格而已。在創作過程中,林復南大約在自動技法進入到某個階段後,便開始組織畫面,然後把物像確定下來,目的是要創造不可能與現實中存在的物象相比的物象。遠離自然再現,目的是要深入「時間」意象的營造。

圖像的力量

林復南以繪畫傳達他對生命的認知,他的藝術屬於象徵主義,以自然為描繪對象,但目的不在再現自然,而是藉著自然形象,營造某種個人的真誠情感之意象;換句話說,藝術形式不過是林復南個人理念的可感觸之外在表現。這必須冒著不小的風險,一如19世紀的象徵主義畫家、後印象派的梵谷,或後來的孟克,他們的作品都存在著不易理解的特徵,容易為當代人所忽略,雖然耐心的觀者終究會被他們的藝術所震撼,這是因為他們所創造的藝術品生命力超強,不為時間所消滅。有些林復南的繪畫,就目前情形來看已有某種程度上的生命力,雖然它們的強度仍有發展的空間。真正藝術的偉大之處在於重新發現,重新把握,使人們看出我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存在著另一個惟有透過藝術才能感知的世界。這正是林復南近期油畫中所要追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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