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周記
黃于玲

每次畫展，胖先生都會出現，也一定會問：

「你們為什麼都不展抽象畫。」

「 抽象畫不像畫，許多人看不懂，」我說：「不過，我們也有幾位抽象畫家，畫展再請你來。」

他在畫廊裡繞一圈、有時候半圈就出去了，司機在外面等著，連引擎都沒有熄火。他老是這樣，不禁讓人懷疑是在做市場調查，看看這家畫廊還在不在？有沒有舉行畫展。胖子走了，兩個男人出現，他們從網站找到畫廊來，一個要買畫、一個在畫畫，站在畫廊一百坪的大廳望向雕塑庭園問：

「還有沒有二樓？」

「喔，先生你以為這裡是美術館嗎？」

誰不知道，現在的畫壇，人潮往美術館去、錢潮往拍賣場去，畫廊協會還要靠文建會補助才辦得了博覽會，大陸畫傾銷台灣十多年，簡直比毛巾還毛、比內衣還露骨，本土畫家的希望在畫廊，畫廊的希望在胡思亂想的假設裡。

這二十年間，台北畫廊的戰線，從忠孝東路、敦化南路、延伸到仁愛路，集中在大安區。早上散步順便在NY貝果吃早餐，陽光從背後灑下來，像溫暖的臂膀緊緊擁抱，躺在陽光中讀報、看街景，菩提樹葉落盡，枯枝伸向天空，十二年前張義雄八十歲時說：我像枯枝伸向天空，等著神來將我接去，在畫布前斷氣也甘願。啊，我這只是悄悄等著綠芽冒出來。

沒有多少人記得畫廊曾經是本地藝術工業的火車頭，每個週末午後都有職業吃客穿梭在各畫廊的酒會之間。那是非網路時代的事，眼前種種瞬息萬變，凡事虛實莫辨、新產品總是立即過時，只有畫布濃縮的情感和意念撐住變形中的人性。

沿著仁愛路走到畫廊，菩提樹變大王椰子樹、小葉欖仁、然後是樟樹，多變的樹、多變的人與事，快到沒時間憂愁。看三月的小葉欖仁，細密的線條，彷彿一幅素描貼在天空，看久了竟感覺它像是抽象畫的某個結構，複雜而堅實。

啊，複雜而堅實不就是許多人的一生？今天把寫實的風景看成抽象畫，反而有了更多的頓悟，內在獲得自由，擁有想像力，人生變成無限可能。抽象畫不像畫，是人生精緻片段的投射。

2006-04-14/民生報/A9版/藝文新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