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莊世和
十多年前,有位日本的名畫家由台北走到高雄,在高雄說了一句
話:「台灣沒有畫家!」
真的台灣沒有畫家嗎?當時前輩畫家劉啟
祥先生很生氣的站起來反駁。大家也反彈,對於這位不懂國情而沒有
禮貌的日本畫家寫文章反擊,當然這是必然的事。
反觀台灣藝壇
有這麼多畫家,為何說台灣沒有畫家呢?平心而論,從什麼角度來看
台灣沒有畫家?居心何在?兩方是否有見仁見智的
說法?這位日本著名畫家大概有他的看法,絕不
是隨便說說而已。
第一,他所要看看的台灣,所要了解認識的台灣,
台灣有固有文化,必有固有繪畫存在。第二,那位日本畫家心目中想
像的台灣繪畫,使他感到灰心失望而嘆氣的說出「台灣沒有畫家。」
他所要的是什麼?大家都不知道了。
其實「台灣沒有畫家?」這一句話,早在二十多年前筆者在台灣
大學考古系辦公室,與陳奇祿博士兩個人談過,是說過的舊問題。頭
一次見面時,陳博士看我的名片說:「哦!曾培堯先生常常提到你,
久違啦!」談起台灣藝壇時很自然的「台灣沒有畫家!」陳博士說。
筆者也贊成陳博士的看法,這件事從前就有自覺地領悟,但不好
意思說而已,只好鞭撻自己勇進直前去努力,盼望將來有一天成為畫
家便非常欣慰了。
畫家,說起來那麼好聽,幾個人能成為真正的畫家就是件不易之事了
。一般說畫家,有畫工、畫匠、畫家、美術家、藝術家、畫伯、畫聖
等區別。曾經與朱沉冬先生爭論此問題,朱先生說:「把自己當畫家
,向人家說我是畫家。這樣才像一個畫家,為畫家定位。像向人家介
紹我是詩人一樣,是個詩人。這樣才有風格,人家才會承認你是畫家
。」
筆者覺得他的看法不見得是正確。有東西可以這麼說,沒有東西
怎麼說呢?外國人說台灣沒有文化(不說文明)?人家說高雄是文化
沙漠(不說文明)?說來說去仍歸於好作品的創作為重點。因而筆者
自從學畫開始,祇盼望有一天成為畫家。但是沒有想過自己是個畫
家,當然報紙、雜誌上會稱是個畫家,人家會稱呼是個畫家,連日本
的朋友稱呼「畫伯」。這對筆者來說是人家的敬稱,無法拒絕,只把
人家的好意接納,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畫家,祇以愛好美術的美術工
作者自居。因為學畫無止境,永遠是個學生,到絕筆的一天為止,能
夠成為美化人生的化身就滿意足啦。
話說回來,到底外國人對台灣美術的成長看法和期望是如何呢?
這樣便可以解結前述的問題和答案了。去年五月二十日的中國時報藝術版
蔣勳先生的「台灣你得了現代主義狹心症」一文中提示說:國際評審
與國內評審的角度極悖離,當然透露了文化學與美學上台灣自主性貧
乏的可悲現象。(中略)國際評審在文化學與美學上的雙重意義尋找
「台灣」,結果並沒有找到;或者一兩件國際評審認為找到的有點像
「台灣」的作品,國內的現代派也一片譁然,反對那就是「台灣」。
當然,國際上辦認文化上的「台灣」是可能簡化的,但是,我們現代
主義中嚴重的假國際化,是不是也恰好被「國際評審」揭穿了呢?
蔣勳先生的這段話,是不是給予我們很大的啟示和深省?
台北立美術館館長黃光男先生,曾經應邀在屏東縣立中正藝術館
作一次演講時說,美術工作者應警惕並有正確觀念,不要迷惘又迷失
自己,一定要向自己約束和有自己的東西。他舉例說,曾經歐洲媒體
傳播界派來幾位專家,特地來採訪介紹台灣現代藝術的發展和現狀實
況。黃館長便拿出館藏留歐美的年輕畫家現代作品,他們看了卻搖搖
頭說,這些圖畫不是台灣的東西,每件圖畫不是歐洲大師級作品的抄
襲就是其畫風,看不出一件作品是代表台灣的,就是這樣很失望的回
去了。
這兩件報導和講話,令人有冒汗之感。也很顯明地告訴我們,現今之
台灣藝術相當的低潮和矛盾,實在無奈!
追溯兩年前,筆者閱讀日本美術評論家布施英利在日本每日新聞
文化欄,以「台灣的現代美術。新表現的『模寫文化』」一文中有一
段詳細的評論報導。他說,電影導演侯孝賢的登場,給與我們對台灣
文化的認識修正有了很大的啟示。說起來台灣只是製作娛樂電影,以外
還有什麼電影呢?真的沒想到八○年後半既然候孝賢的『悲情城市』
『冬冬的暑假』影片介紹到日本。這告訴我們台灣電影與日本電影比
起,無論品質,威力已經充滿著朝氣。
那麼,在美術分野究竟如何呢?我抱著關心的心情,今秋訪問了台北
市立美術館。在那裡,有兩項有趣的現代美術展覽正在展覽中。到底
台灣有現代美術嗎?這麼說,是否我們誤解了它?其實台灣的現代美
術幾年前曾經向日本介紹過。那是一九八九年秋,在群馬縣的原美術
館分館展出的『Message From TAIPEI』展,是受到歐美影響的年輕畫
家的作品介紹。據說此展覽由台灣方面的台北市立美術館協辦提供作
品展出。
自從一九八三年開館的台北市美術館迄今一直推動現代美術
為主旨不遺餘力的活動,是一所優秀的美術館。在那裡推出的另有「
從達達看世界展」「基督展」等展覽,介紹歐美現代美術,尤其對台
灣現代美術的育成發揮機能不息。
在台北市立美術館有趣的展覽之一『台北、紐約現代藝術的遇合』展,是在紐
約學畫的台灣出身畫家的作品展示。被企畫單位選出的作品,包括有
達達、普普、裝置藝術、新具象,甚至新寫真派作品,後現代主義等
作品,網羅紐約模式。如此美國是歐洲文化的模寫,那麼台灣更是美
國的模寫了。然只是停留於模倣或亞流,那只不過是普通的模寫而已
,可是在模寫的宿命中再進一步堂堂能夠立腳時,便是成為新的表現
。這樣徹底的模寫在紐約是沒有的。只是那種作法日本也是一樣。台
灣美術的現狀就像日本一樣,相對世界時彼此背著同樣的宿命啊!
其次,把美術那樣『模寫再模寫』的繪畫,便是陳錦芳的「新意
象派」(Neo-Iconography)了,此應屬於「後現代主義」的繪畫。
他的作品也參加『台北、紐約』展同時展出。名稱特別嚮亮規模也
較大的『陳錦芳新意象派繪畫展』,當時也正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據說
此項展覽擬於一年的時間在台灣各地舉行二十餘次的巡迴展覽。在日
本是做夢也異想不到的禮遇式展覽。
陳錦芳一九三六年生於台南縣歸仁鄉,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後,
留法,先後獲得巴黎大學法國現代文學碩士及現代美術史博士學位。現
居紐約繼續創作,美國公民。在美期間,浸淫繪畫的研究和創作,構
想創造『新意象派』推廣於世。他的畫,引用了梵谷、塞尚美術史
上底名畫,把幾件作品詼諧地組合,然後在梵谷的人物前配置塞尚的
有水果的靜物畫,其後面加上了高更的大溪地姑娘站立在那兒。形形
式式的光景,以形形式式各異的筆觸描繪。那種異質的光景,異質的
描繪法,在一個畫面上共存著。其組合非常滑稽令人捧腹大笑。那是
很認真而陰氣的『現代美術』從來沒有的質疑之笑,當然這並不是完
全只笑而終止的意思。
陳錦芳的作品是破壞了美術史的時空軸,而只作為成立於模寫的
現代支柱文化的直視而已。然後他的作品是為繪畫中的心象裁下排置
。這是他從小所使用的語言構造與奇妙不謀而一致的。中國的漢字是
一種象形文字──就是心象。要養成這心象的排置底感覺,必須由日
常的語言通達,那就是正在他的繪畫裡「活著」。另外,紅與黃的原
色組合,好像在台灣的街上所看見的廣告牌的色彩似的,那些市街上
的廣告,大都用黃色作底,然後寫紅字的廣告牌居多。這證明了黃與紅
的色彩並不只是梵谷所專用的色彩,在意義上陳錦芳是把現況形成為
自己的散漫與模寫文化。總而言之,台灣才有的現代美術實況。
從以上的三個問題,我們無難看出台灣的現代畫應何去何從?不
要再迷惘在千篇一律的依戀求發展,那是無意義的事。所以必有突破
性的創造屬於台灣的新藝術,作品沒有他人的影子,完全是屬於淨潔
自己底藝術品,絕對非商品之類。不要再陷於次殖民文化而甘願生存
。這樣一來,真正台灣有畫家的時代將會來臨,並把台灣新藝術發揚
光大!
按:布施英利、美術評論家。東京藝大美術學部藝術學科畢業,
同大學院博士課程修了。著有「腦中的美術館」「超音速藝術之解剖
學」等。
摘自台灣畫第七輯199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