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周記》

黃于玲

廖繼春的〈高雄愛河〉，2004年初差一點進入高雄美術館。只因為預算的緣故，高雄錯失愛河，遺憾的不僅是當地人。

女收藏家至死掛心要捐給台灣的畫，竟然還在家裡。早在2004年元旦，〈高雄愛河，1959〉於完成後半世紀第一次曝光，我不知道她為何突然願意割愛。直到畫展開始那一天，她和先生一起來參觀時才說：「如果畫賣出去，錢捐給阿扁選總統。」陰錯陽差，後來畫沒賣出去。

記得那時報紙披露以後，高雄文化局建議美術館應該把畫留在高雄，蕭館長隨即飛到畫廊來看愛河。美術館一年的典藏費只有二百多萬元，算一算買了在地畫家的作品以後所剩無幾，正傷腦筋時，有一名企業家願意買下來轉贈給美術館，誰知道卻遲遲沒有動作，這時選舉也過了。

既然愛河不在高雄，台北就不斷有人來問這件作品。2006年初夏，她臨終時，丈夫打電話來請林復南去見一面。那時，畫廊準備出一本畫冊把愛河印在封面，她等著、等著，卻先走一步。後來家人轉告，畫在下次總統選舉時才要拿出來。

她曾經因為收藏品太多而另買一棟房子來存放，也常提到最鍾愛這件作品是她的寶貝，但是說什麼也不給看，怕被畫廊搶走。站在畫前面，我想，愛河一定散發著某種訊息在過去幾十年中時時刻刻與她編織著生命的詩篇，以至於讓她有了這樣的決定。她的父親228事件發生時在高雄差點被抓，天天躲在閣樓裡，恐懼使她的少女之夢變成灰白。廖繼春不知道的事不只這些。

畫在收藏家手上，另行演出它的命運交響曲。記得收藏家呂雲麟去世前我也到醫院去探望，我開玩笑說，這裡沒有畫，會不會太單調。他指著自己的頭說：「都在這裡面，」反過來要求我說，台灣畫的事，「到妳變成老太婆也要做。」陳德旺的觀音山、洪瑞麟的礦工阿添仔伯、呂璞石的海邊飛鳥，每一幅都像廖繼春的高雄愛河，不時發出深沉的呼喚。它能持續多久？

一群悲情的人都聚在南畫廊。一份2000年的討論在網路上這樣流傳著，讓我再度驚覺過去為台灣畫的書寫，已經加入年輕人的觀點。苦鬥不在，英俊代替醜形。歷史，在台灣是斷落的珍珠而不是綿延愛情的河流。

這一件作品，我知道2008年會再回到畫廊來，以完成收藏者的心願。這樣的約定，充滿感傷，在生命盡頭不改初衷是為著另一份生命的延續。當我將一件作品交給新藏家的時候，是在執行任務，讓台灣的愛河，川流不息。

2006-10-20/民生報/A9版/藝文新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