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 藝評 /黃于玲 /日期: 2006/1/25

楊樹煌.第二章


文◎黃于玲

1994年楊樹煌從旅居21年的法國歷經波折回到台灣,開始人生的第二章。有一批迷失的作品:1987-1994年,是這位台灣戰後第一代畫家在解嚴後穿越國界、跨過命運變奏留下的斷代之作,也是畫家人身被禁錮到解禁時一個壯麗的轉折投注在畫布上的體現。由於迷失作品多年後重回現實,無意中為楊樹煌四十多歲時的遭遇和創作,添加戲劇性的張力。這些作品的發表有別於過去,是美麗的第二章。

1987-1994這一批作品,有靜物畫、台灣風景畫、巴黎生活、隱喻性創作,這些畫並非遺失而是不知不覺隨楊樹煌在某段迷亂的人生途中一起落入空白。有一天到友人家裡,他才發現這批作品是1993年時帶自巴黎以及徘徊故鄉時的創作與寄放。他並沒有失憶,只是遭逢家庭變故和政治壓力下對某段經歷的遺忘,它們是楊樹煌在台灣的開始。

2007年楊樹煌在南畫廊展出這批迷失的油畫,一共22+1幅,七年間分別在法國巴黎和台灣完成,外加一幅2005年的香蕉園,以呈現22件作品的斷代性和延續性。這期間的1989年朋友鄭南榕自焚,弟弟因病去世,楊樹煌在法國又與妻子仳離失去孩子與房子,頓時家破人亡。1988年〈畫家的皮鞋〉描寫紅色壁爐前一雙剛自雪地回家的鞋子壞了,1992年〈浴之萱〉和〈石膏像與玫瑰〉有女兒的影像,小家庭卻正在瓦解中。1989年〈金香果實〉、〈盆栽〉、〈紫花與金果〉幾張靜物畫的情境,似乎一去不返。他希望回鄉作一個牧羊人,1990年畫〈八卦山的羊群〉陽光格外迷人。1990年偷渡回台間,還畫了老家的〈蕉園旁〉,這個題材後來發展為〈香蕉園〉系列。不能回台的禁令,促使楊樹煌在1992年〈鴿之籠〉中,畫出幾隻鵪鶉在巨大的紅磚塊面下凝視光亮街景時蕭條的身影。

他從巴黎帶作品回台的用意是讓母親看看畫中的居家生活與女兒;他徘徊台灣時畫的幾張風景畫則在證明自己重回故鄉並對她凝視根本就是一種權力。1994年流離失所的楊樹煌,全部財產只剩一枝畫筆,於是他把畫寄放朋友家,就到台南藝術學院籌備處工作,希望藉工作來忘記傷痛和眷戀,並使自己符合社會的脈動。他捨棄畫家的皮鞋,穿上西裝,與漢寶德校長一起去教育部開會時,彷彿是個機器人。

楊樹煌的畫風,像是一段台灣的白話文,偶而讓人想起他的老師李石樵、或同時期前輩畫家,其實他不是乖乖牌。法國直接的學院鍛鍊,比起他的前輩四十年前間接受教於日本的外光派繪畫風格已經有著驚人的突破。楊樹煌1948年生於台中清水,是一位有抱負的聰明才子,師大畢業後的1973年隨即前往法國,進入國立巴黎美術學院繪畫系赫赫有名的Gustave Singier工作室,每兩星期上課一次,1976年成為法國職業畫家。1986年獲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研院博士學位,之後進入奧塞美術館研究名畫技法,1988年入選法國秋季沙龍,留法期間舉行職業畫家工作室年度開放個展十餘次,直到台灣解禁七年後才得以返鄉。楊樹煌後來攻讀藝術理論,對他個人畫業以及台灣畫壇最大的衝擊是,為台灣畫泛印象派提出創新的風格。

楊樹煌前幾次個展陸續發表了35年間(1965-2000)的創作,以及人生獨白。楊樹煌在師大美術系求學時期,有幾幅畫令人印象深刻,1967年30F〈靜物〉以色彩代替光影變化,色彩分布與構圖如音樂般扣人心弦,李石樵老師看了不禁說:「羊仔很會畫。」雖然1968年他以50F〈台北城〉入選省展,還是不忘前一年畫30F〈裸女〉時因為自覺世界觀薄弱而興起出國的決心。

在第二章的作品中,可以仔細觀看楊樹煌繪畫的突破。他畫抽象,又具有很強的寫實能力,作畫沈穩、很有耐心、又具有想像力,他的技法可以很銳利的表達眼中所見。在法國憑想像畫出來的〈鴿之籠〉,逆光的感覺,既美又準確,畫中風景是被創造的自然,後畫布而存在,打破了前輩自然先於畫布存在的概念。〈晨霧中的三峽拱橋〉不像李梅樹畫作那麼優美,而是畫著自然的塵霧與亂,他知道瀰漫於水面與橋間的空氣,是污濁的氣體而不是美麗的煙霧,他困難的表達了多數人們不習慣面對的真實,這樣才使台灣畫在西洋泛印象派中獨立出特殊的地域性。〈雨後金牛群〉表現三峽橋下一群水牛,空間和時間在畫布上自由律動,橋是寫生的,牛和彩虹是畫室裡的想像。

1992年楊樹煌在法國畫了〈浴之萱〉帶回台灣給母親看,他把色料整齊的擠在調色盤上,色彩是立體的,他可以在彩度和明度的高低組合上,奏出悅耳的交響樂,而不像民間戲曲那般喧鬧。楊樹煌的色彩,清澈透明,每一筆都像在女兒耳邊輕輕的說話,感性開始,理性結束,1989〈早晨的盆栽〉畫著光線不足下的蒜頭,這是用低彩度技法代替明暗度的表現。

去法國時,楊樹煌的母親吩咐他:「作一隻放生的烏龜,把異鄉當故鄉」,他知道離台21年,回來比留下還要辛苦,還是沒有阻斷被打死也要回去的決心。當楊樹煌偷渡回台灣時,眼中的故鄉依舊,繪畫技法與觀念則大有改變。他壓抑著澎湃的情感,理性面對畫布。法國巴黎學院訓練讓他時時帶著縝密的思考,也就是用色彩和圖像來表達想要形塑的時間和空間。1989〈巨作的構思〉是1992巨作〈裸女與紅磚〉的前作,他再三思考,裸女的位置放在哪裡最好。

楊樹煌的老師抽象畫大師Singier認為凡物都是抽象的,畫畫是將眼睛看到的感觸和想像,大膽誠懇的表現出來,像農夫種田不裝腔作勢。畫家對故鄉的凝視,在〈雨後農莊〉、〈晨霧中的三峽拱橋〉、〈百樂園〉、〈蕉園旁〉中透露熟悉的感情,不像1988〈巴黎蒙馬特雪景〉那麼冷靜遠觀。

終於,逐漸被抒解的鄉愁之綻放,以及未獲自由時對故鄉的凝視,都可以在「楊樹煌.第二章」作品中發現。從70年代赴法初期,80年代沉潛就學,90年代思鄉回台並舉行幾次個展,到2007年現在,這個畫展像是電影情節的倒敘,讓人們從後來發展的新形式,倒著回去微觀90年代前後期的油畫。在藝術家創作的動態中,哪一個時期是實驗性的、哪一個時期的形式是永恆?那觸及人心的部分,只保存在觀者心中。儘管1987-1994作品的背景來自一個反對運動的故事,它仍舊表現了台灣美術史上一個令人震撼的風格。這就是南畫廊2007年10月27日至11月11日展出楊樹煌.第二章最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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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南畫廊《楊樹煌第二章》畫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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