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延長線 新聞延長線 /台灣畫 /日期: 2008/2/28

228的歌頌與出賣



近年來,228逐漸成為藍綠政治的擂台,一年拼鬥一次,連台灣畫家也牽連在內,參予各種228畫展和相關活動,今年則舉行一個令人「看不懂」的畫展,政治滲入藝術致使歌頌變成出賣。

今年228,「綠的」政府由海洋台灣文教基金會出版一本《台灣警示錄:回顧.覺醒.守護──歷屆228紀念美展文件專輯。1993~2007》,這算是2007年第十屆228藝術創作巡迴展的專輯,在2008年的228前夕出書,文字錯誤百出。「藍的」在自己的地盤舉行一個228畫展,觀眾看不懂作品與228有何關連,恐怕大家真正不懂的是政治企圖與藝術訴求間的微妙運用。

來到2008年, 解嚴20年,228發生也超過一甲子。228畫展從1993年第一次嚴肅的美術作品展,到後來徵求許多畫作進行大拜拜,再到有些畫家以受難家屬身分轉而支持國民黨,單純藝術表現滲入政治雜質,失去反思與內化的空間,更在被政治運用過程中,逐漸暴露偽善與貧血的一面。

所謂228畫展,包括官方主辦或協辦的美展,以及民間畫廊(註1)獨資舉行的紀念228台灣畫展。事實上,民間的聲音和行動早於官方,1992年台灣畫雜誌舉行228座談會,次年舉行第一次228畫展;1996年陳水扁時代的台北市政府開始主辦第一次228展,代替先前的協辦角色,民間畫廊停止活動,把藝術展現228精神的期待轉給政府,地點就在北美館。台灣人民始終相信,官方力量勝於民間,只有官方賦予的桂冠才是藝術走向永恆的標誌,1995年畫家陳錦芳就用層次的「停留」來形容228展非政府主辦的遺憾,也難怪部份畫家凡事要向政治看齊。官辦228畫展在公權力運作下的規模、影響力、對社會的衝擊,確實比民間畫廊強大許多,卻沒有更謹慎與客觀。這背後,懷抱的是投機心理、還是真正的勇氣與情義,有待時間考驗。它就像早期有人冒險畫了228題材作品、有人視228為鬼魅打死不碰觸這個主題一樣奧妙。終究,沒有一件作品從228展中竄出成為人們記憶的圖像;倒是政治的運作捧紅了某些畫家,主事者卻又眼睜睜看他夜奔國民黨。從此每年發作一次的228熱,就得分藍綠兩個觀點來看。政治訴求取代藝術訴求,這兩條平行線,如何詮釋228?

藝術搭建了政治平台

今年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在228紀念館舉辦「希望重生.迎向陽光」藝文特展,展出48幅油畫、書法、花藝等作品,2008年2月27日聯合報批評:「不少參觀民眾直言,展出品未按年代或主題排序,也未附上任何文字說明,實在看不懂部分作品跟228的關聯。好不容易辦了展覽,卻讓人看了『霧煞煞』。另有館內志工私下表示,228紀念特展幾乎已成為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時間到了政治明星就來致詞、表達沈痛情緒,但平常日參觀民眾不多。」這是藍政府第一次「涉入」228藝文畫展。

2007年的228美展是綠政府第十次舉行,也是228事件發生六十年後,近十四年來許多紀念性展覽中首度採取文件展的形式,這些228畫展,包括九次官方的228美展、五次民間獨立舉行的紀念228台灣畫展、以及政府協辦的兩次民間228展。在政治角力下,今年228畫展只出版一本編輯粗糙的專輯。

過去綠政府針對228畫展,強調反思與覺醒,理應聚焦在精神的歌頌與散播,藉藝術的感染力來引起社會的反思。可是藝術在盛大228展中,只是一個媒介,被用來搭載歷史事件的平台,訴求語焉不詳,由於手段不夠細膩--缺少藝術內涵的呈現,就讓人有政治操弄的錯覺。回顧官方版的228展,每次畫展留下一本畫冊,幾位名筆寫著格局寬廣的史觀、或是藝術觀,也有對美術的期待與檢討,以及社會圖像的高階解讀。可是從來沒有提過哪一件作品,以及他的內容是怎樣的創作背景,為何曾經撼動人心、無數人在暗夜中哭泣,多少人因為228事件而改變繪畫創作,普羅大眾如何扭曲人性走過白色恐怖…這些都已經在作品中呈現,卻沒有探討。

事實上,好的圖像並不須要文字的解釋,以許武勇哭泣的ㄚ媽畫作來說,只要放大輸出放在民進黨中央黨部,就比國民黨部貼的廖進平頭像更具震撼力;何況現在的執政黨有能力把它放在總統府的牆上。即便228展被歸為政治屬性,主事者還是沒贏。多少次228展在全台灣人聚焦的時刻,他們放棄了藝術訴求的機會,彷彿這些作品都不值一賭、不值一提,由於作品不曾進入民心,從北美館到總統府,在多的228展也枉然。

這麼樣忽略藝術本身具有的影響力,那麼228的紀念就不應以美展形式舉行。把畫展預算改買一百萬朵紅玫瑰花插在總統府前,可能帶來的效應更要強一些,那鮮豔嬌美的花蕊,在陽光下迅速枯萎,猶如228青春生命的血瞬間在台灣土地上風乾。小孩問起:「那片紅色是什麼?」

228展省略畫作內容的訴求與論述,用意似乎不在找尋228產出的藝術形式與影響,而是拿著畫作來祭拜往生者,猶如供桌上擺放的瓶花,那又怎能期待社會對228展的印象會有藝術的感動?似乎沒有人研究政府介入藝術活動的成效如何,一如當初期待政府給予眷顧那樣的殷切。某些畫家一邊訴求228悲情一邊靠向國民黨之際的心靈轉折是什麼?目前畫壇的鄉愿,不也是戒嚴時期留下至今尚未解除的枷鎖?

2008年和平紀念日,藍綠爭相消費228。藍政府爭取到的畫家,以228受難家屬身分崛起台灣畫壇,幾次228畫展塑造的悲劇形象直接轉嫁到繪畫市場個人的經濟效益上。也就是畫家經由台灣人民對228的憐憫與認同,賺取個人的藝術成就與經濟利益後,轉而投入施暴的一方。國民黨之所以成功拉攏少數228受難家屬,似乎反映了228展在被部份畫家歌頌時也多少參雜著出賣現實利益的成分;他們帶著228名牌,站到原228受難家屬的對方──施暴的一方,也難怪這樣產出的畫展會讓人「看不懂」。

謝里法在1997年的228美展畫冊上說:「無論如何228美術不是台灣的新美術,而是一種用來反對舊官方的新官方美術。且不管舊官方還是新官方,到頭來都不是民間的。」

歷史顯示畫家對政治的服務、或刻意把作品連結到政治,都無法受到後代的認定,最明顯的例子是40年代日本的聖戰畫,以及國民黨遷台初期的抗戰畫作。李敏勇針對戰爭畫(註2)說: 「 對戰爭的歌頌是不倫的,也是藝術在倫理條件上的錯誤。 藝術家在社會中應該藉作品與人民對話,在人民與政權中間,應該站在『人』、站在生命、站在愛這一邊。」

巨作的誕生都在一瞬間

從羅丹的加萊市民(註3)、哥雅的< 1808 年 5 月 2 日 的起義> (註4)、到畢卡索的哥爾尼卡(註5)與和平鴿…,這些因政治迫害而完成的創作,成為舉世公認的藝術作品,帶給後世深沈的省思超過任何文字,他們不是崛起於政府的認證,甚至畢卡索還宣稱他的Guernica根本是政府的「傑作」。上述藝術家並不是受難家屬,創作的動機只是對死難同胞付出憐憫、對無辜犧牲的生命表現了藝術家的尊敬與歌頌,並沒有要求回報,更沒有人在完成所謂的苦難作品之後,站到施暴的一方,粉飾他的惡行。

在歷年228畫展中,哪一件作品被用心閱讀?在藉由藝術創作傳遞228苦難之餘,很可惜沒有藝評家針對哪一件作品進行評論、解說、與認定,所以我們也失去擁有偉大作品的機會。我們的失落究竟是因為沒有作品,還是藝評的角色在現實社會中的弱化,以至於埋沒了已經存在的佳作?那白色恐怖下不得不的自保與偷生心態如果繼續存在,那麼在多的228展,也不足以改變被妥協的現實。

獨立228畫展

1993年開始,南畫廊一共舉行五次「紀念228台灣畫展」(註6),和所有以228為名的畫展不同的是,它是民間獨立舉行的。民間228畫展的意義是,沒有一毛錢資源和補助,沒有協辦單位,沒有政府或公權力保護宣揚,人們問著為什麼要舉行「這種」畫展?為什麼要取名台灣畫。

畫展裡的作品刊登在1992-1996期間出版的五本《台灣畫》中,1998年又出版《等日頭:228畫裡的故事》,書封面使用顏水龍的〈玉山日出〉,目的是為讀者帶來如旭日東昇一般的希望。我在序文寫〈生於動亂,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用意是勇於面對現實,而不是逃避與敷衍:

他們沒有一天,不在等待日頭出來。
他們沒有一天,不在畫著陽光的足跡。

台灣人在最困頓的時候,也會隨太陽升起而重燃希望。所以我在書中選了幾幅描寫太陽題材的油畫,作者分別是:顏水龍、金潤作、許武勇、張義雄、歐陽文、張炳堂等。張義雄和許武勇,在228展期間,每一年都出品同題材油畫,是唯一默默投入228主題創作的前輩畫家。他們站在悲憫的角度從事藝術創作,讓台灣人從作品認識歷史,低調又慈悲。

早年以228受難題材創作的油畫是許武勇1951年的〈離別〉和1949年的〈石楠花〉,張炳堂1963年的〈風暴後〉等。另一件1959年作品〈暗日〉,畫家張炳堂並沒有述說作畫背景,不過我拿暗日與他畫來分析比較,發現1959年的時代背景,在228受難家屬身上應該帶著如同暗日的情境,天空中黯淡的太陽讓人想起:孤獨而堅強,是失去幸福的人最多的擁有。

許武勇是台北高校的高材生,面對同學被殺,青春生命消失,傷心之餘畫了離別。228期間避世到阿里山兩年,畫了石楠花。每次面對離別,他都會泣不成聲,不同於往常理性的醫生形象。許武勇說:

那些前途有望的知識青年
為台灣的未來失去性命。

那個時候看到的畫家與作品與來賓,都有別於後來官方228盛況中的喧譁。或者說,我有幸看到了散發真情義的作者與作品。例如:陳澄波兒子陳重光、林茂生兒子林宗義在首次228展中徘徊的身影,還有畫家張義雄、許武勇、歐陽文…,他們的作品第一次以228為名展出,後來並成為其中的經典,作品本身傳遞的語彙,有些婦人看了甚至流下眼淚來。

台灣早期收藏家呂雲麟先生,在世時並不欣賞張義雄的畫風,可是在他生命的盡頭,卻拖著最後一口氣到畫廊收藏一件1994年的〈斑鳩出頭天〉,那是張義雄第一次參加228畫展,也是他錯過第一次228展後用一年時間構思的專題畫作。他說:

樹林中孤飛的野鴿子,
時常找不到家,
台灣人稱他「斑鳩」。

呂雲麟在生命盡頭放下其他八百多件台灣畫,惟獨沉浸在這件作品的意境裡,他看斑鳩之畫的神情,不發一語、帶著慈悲的凝視,那些由畫作勾起的情義,並不是言語或文字可以傳達,而是經由畫作展現的力量讓人崩解、再生。後來張義雄又連續幾年創作228畫,有一件〈一世紀〉印在1997年官辦228展「悲情昇華-228美展」畫冊的封面,這時呂先生已經去世。

期待台灣名畫

2004年,南畫廊舉行最後一次228畫展「暗鬱彩顏:228傳遞的本島美學」。距離上世紀最大的政治事件已經五十七年,有關228的論述與展出也到了尾聲。我逐漸看清畫家的勇氣與情義如何在黯淡的畫布上持續;另一些虛應故事的畫者如何露出馬腳。歷史教導我們智慧,故意經由錯誤的途徑,時間讓我們看清真相,包括政府的作為、藝術家的作品、以及他在媒體上的發言。

希望228展就此結束,並從現有作品中,尋找傳世經典。有人期待藉由228推動新藝術,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現實?舊藝術還沒有在228主題中被彰顯與記憶,就急於棄之。沒有20世紀的名畫,21世紀的美術將無法溯源。尤其是解嚴前後美術形貌之比較也難以進行,沒有比較分析的美術史,是斷代的獨白。

藝術在經濟、政治夾縫中尋求純淨的創作空間越來越不容易。傳世的作品,只能主動發現,不能被動獲得。上世紀的空白,提醒我們應該擁有一名或很多勇於論述的藝評家,以便在官方的桂冠以及商業買賣之外,導引出台灣人心中的名畫,一張一輩子記憶。在解嚴超過二十年的今天,那一件歌頌上世紀在228中為台灣犧牲之同胞的作品在哪裡?難道是被誰出賣了。人們想要的是畫家的勇氣與情義在歷史的洪流中始終如一,那剛好是藝術存在的本質,我希望台灣名畫是這樣來的。228畫作的發現,是台灣美術的開始。

註:
1. 南畫廊1993年起獨立舉行228畫展五次,誠品畫廊、帝門藝術中心由台北市政府協辦各一次。
2. 〈228畫作的藝術價值與社會意義〉座談會,1995.3.6,台北南畫廊。
3. 加萊市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1884-1895, 羅丹作。雕塑作品是六位悲苦犧牲的無名英雄,作品表現憂鬱、對生命的掙扎,後來成為代表一份崇高理性的精神象徵。
4. 1808年西班牙畫家哥雅目睹拿破崙軍隊入侵暴力鎮壓反抗人民的血腥事件,震驚之餘創作了幾件槍殺題材的作品,後來成為繪畫史上最具現實主義力量的作品。< 1808 年 5 月 2 日 的起義>是其中一件,表現正義與邪惡的衝突。
5. 畢卡索格爾尼卡 (Guerinica) 反戰世界名畫,描繪1937年西班牙內戰殘暴屠殺的慘狀。
6. 2004.2.28 第五次/ 暗鬱彩顏:228傳遞的本島美學 。1998.2.28 第四次/ 228和平紀念日˙台灣畫展。1995.2.22 第三次/ 紀念228台灣畫展之3 。1994.2.26 第二次/ 紀念228台灣畫展之2。1993.2.27 第一次/ 紀念228台灣畫展之1

2007/7/15 解嚴20週年紀念日 台北
2008/2/28二二八改寫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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