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

如果把人生換成一張畫布，9月30日就是一張黯沈的醜畫，一片由許多深重顏色堆疊起來的色面，彷彿黑色叢林的入口，淒涼的朝向一個未知。

早上掛了電話匆匆出門時，臨幾條街的倉庫門口，也停著大卡車，大個兒司機前一天先來估計，那些要丟掉的書，需要三大卡車才載得完。我們談好價錢，一共才幾千元，前一次搬來花了幾萬元，不同的是這次將載往焚燒廠。

車子經過倉庫門前時，頭也不回的前去，不能再看一眼，那不等於在傷口上撒鹽。抵達地檢署之前，律師不斷連環call，我說，已在總統府前面了。

下車時，幾乎邁不開腳步，如果可以從世界上消失，那就是此時此刻。電話又響了，都是不相干的事。庭前一群人，畫家、出版商、作者、各自的律師、家屬，一字排開，狹小的走廊，烏鴉鴉一片，我只好繞到樓梯口，律師又打來，他搞不清我在那個樓梯口，我們各自拿著手機，背對著背互相講話，直到一轉頭赫然發現對方。我說：

「等一下你多說些，我感覺沒什麼力氣。」

大量鮮血湧出來，一片驚心的紅，似乎會在下一秒鐘倒下，mc來還是撐著，眼冒金星，口乾舌燥。我拿出一張紙遞給律師：

「就這一些，我的問題，」他迅速用筆勾了幾項，然後拿去影印，門口法警在叫我的名字，把身分證遞給另一位律師，他向著法警跑過去，想起運往焚燒廠途中的書，已經萬念俱灰，我吃力的對律師說：

「你知道嗎？一張畫留了13年可以漲到十倍，那個倉庫放的書，每個月花租金保存，全變成垃圾，最後還要花錢把它清掉！」說完再也忍不住溼熱的眼淚當庭廣眾就這樣滴了下來。

我終究把那批書燒了，那是憤怒與哀傷的出口，除非要自己此後被憤怒所奴役，被哀傷所折磨，被失去正義的社會所唾棄，倒不如馬上把它給燒了。

2005年9月30日這天確定是一生中最不願意記憶的日子，這一天終於在庭上和畫家相對，人心是肉做的，情勢卻叫你必須把它變成鋼鐵，我只好把眼睛轉向他處，放在地上、天花板、或肥肥的法警身上。

又想起1992年以來出版的書，一本本「拖」出來燒掉，沒有說再見。我曾經在每一個深夜裡，一字字寫著，跟隨畫家的悲情揮淚，經過三、四次教對，付印出版，每一篇沒有姓名的文章都是在生命最青春、最熱情的時候一字字吐露出來，像是一隻蠶趴在狹小的角落工作。出版以後，政府始終拒絕補助，他寧願拿錢給另一家出版我寫過的東西，然後演變成社會新聞中的雙胞案。你真是卑賤！

庭上每個人的關係是這樣子的：2004年出版的傳記全部參考1996年出版的另一本來寫，另外還有重製的幾段文字作者說是畫家允許、編輯決定的，畫家從當初向我說抱歉到現在反過來說版權是他的，一如庭前他的律師叮嚀著：「你盡量說忘記了，或是不知道，我會說你重聽。」出版社老闆說書全是下面人做的他沒管那麼細、全書都參考人家的而沒有像其他本書註明參考出處是因為畫家沒有指示他要感謝誰。畫家拿了每個人的好處，包括社會所瀰漫敬老尊賢八股的風氣，然後再犧牲種樹的前人，以成就眼前最大的利益。

當你看清偉大的政府如何積弊，看清偉大的畫家原來是戴著虛假的面具，看清披著文化外衣的小商人、文抄公如何啃食國家資源時，終於才發現這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如果沒有燒掉那些書，我註定就是世界上第一號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