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九二0年出生的畫家許武勇，僅只是一位台灣立體派先驅 ，那麼我在一九九二年七月為他舉辦的「立體派」個展就已經公開他 大部分立體派的傑出作品了，還有什麼可談？

其實他的立體派作品只是冰山的一角，許武勇繪畫在其他風格的表現 ，有許多都超越立體派作品以及我的想像之上，老畫家常對我說：「你不要以為展完立體派就結束了。」

確實，他往後由立體派發展的野獸派以及超現實的羅曼主義作品，在夜深人靜時慢慢看來，都令我十分感動；尤其他 在創作上的前衛精神，幾乎無法想像他是來自二0年代的畫家。

一九九五年六月我第二次替許武勇先生舉辦的個展是以「少女」 為主題。這個題材的創作年代，正好接在立體派之同時及以後。其中 四0年代作品五幅、五0年代及六0年代各六幅、七0年代四幅、九 0年代三幅，共計二十四幅，其中有十七幅為三十號作品。許武勇偏 好以三十號尺寸作畫，原因很簡單，只是便於收藏保管；果真，在他 的畫室裡，數十、數百張作品擺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長方體，很壯 觀。

要了解畫家許武勇不應該由「醫生畫家」開始；也不應該以「 台灣立體畫派先驅」做為結束。作為一名純粹的藝術創作者，許武勇 比台灣所有其他畫家更具有世俗的謀生能力，在繪畫技巧上比同齡畫 家更具有創新與挑戰的野心，在邏輯思考上，則是絕對的聰明與迅速 。

也就是說，一位各方面都十分優秀的人決心走向繪畫，也投注了 一生的時間與智慧在繪畫上。

許武勇曾說：「人的生命有涯，藝術的生命無涯，而我繪畫的技 術又是多麼粗糙。」

其實我所認識的許武勇是十分自滿的，他的思想與看法比任何畫 家更主觀；他追求什麼，以及走在何種路途之上，在他心中是那麼肯 定堅決，而且毫不紊亂。

他以第一名成績自台南市港公學校（現協進國小）畢業，又以幾 近滿分的數學成績第一名自台北高校尋常科畢業，當場把日本同學氣炸； 邱永漢是晚他三屆的小學弟。東京帝大醫科尚未畢業之前，許武勇即已入選 日本獨立美展第十三回（1943年），他具有數理方面的天賦，同時又 具有繪畫創作的才華，就學東京帝大時給予指導的畫伯通口加六竟對他說 ，「你當醫生太可惜了，當畫家將更見成就。」

許武勇為了成為一名畫家，才去當醫生。 我在許武勇每一年代，每一時期的作品中逐一體會他的天才與思想 ；有時候必須用「閱讀」來形容我投注的態度，因為許武勇的作品非 只要用眼睛去看、用情感去擁抱，還要用十足的腦筋去研究思考，往 往，一天只能看著一幅畫。

許武勇自己將作品依題材、畫風分為九個單元，它們是：東方世 界、少女、立體派、宗教、仙女、花、山水、故事、西方世界。這樣 的界定沒什麼意義，倒十分方便私人美術館定期的循環展出。畫家花 許多年策劃、建築、完成的羅曼美術館已於一九九五年初完全放棄， 原因是位於淡水的地點，不會有人去看，只是想通這個事實的時候， 美術館已經完工，投射燈已經安上，數百個畫框也已送達；有了軟體 與硬體，美術館仍舊開張不成，台灣人要擁有一座像樣的私人美術館 ，竟是那麼遙不可及。

許武勇繪畫風格的養成，曾經受西方畫家畢卡索、勃拉克、盧奧 、夏卡爾、魯東、克利、波納爾等人的影響，其中以魯東（Redon） 為最。台灣畫家受西洋畫家的影響，早期大多來自畫冊，近期才有較多 機會接近原作；在思想以及技術理論的直接傳授與影響則是前所未有 。許武勇自小因父親到世界各國經商，後來居住日本，使他在少年時 期，即比其他畫家早一步接接觸多數西洋名家的原作，尤其是後期印 象派以後的作品。

許武勇繪畫最重要的價值應該是「在舊時代就畫出新風格的作品 」除了他的勇氣、膽勢與才華促成這個事實之外，上帝為他開闢一 條特殊際遇的路徑也是十分重要的。例如，早年在台灣，他是遇見鹽月桃甫，而不是石川欽一郎。在 日本，他遇見了獨立美協創始會員通口加六，並入選獨立美展。回台 後，他又加入「紀元畫會」。這一路發展下來，不想創新也不行，何 況聰明絕頂的許武勇也不會滿足現況，隨波逐流。

二0年代前後出生的台灣老畫家，在創作時一致曾面臨窮困的窘 境，無一人可以以畫維生，大多數人是當老師來養畫、養生活；許武 勇則是一名高所得的醫生，在繪畫上他比任何人更無後顧之憂。

許武勇一輩子都是戴著白手套畫畫；戴著手套的許武勇是畫家， 脫下手套時才是醫生。他利用看病患的空檔溜到診所樓上畫畫，白手套 可以保持雙手乾淨不沾上油彩也就不必洗手，當診所傳出「患者來囉 ！」他才脫下手套從容下樓，沒有人知道這位醫生是畫家。

台北高校畢業當畫家者在台灣只有二位，一位是蔡蔭棠，一位是 許武勇。許武勇在台北高校與鹽月桃甫相隨前後達七年，應該是這七 年觸動許武勇心中繪畫的種子發芽。所以，要了解許武勇必先要了解 鹽月桃甫及其繪畫思想。

我再一次問自己，許武勇這樣的人，畫出這樣的畫，其中必有十 分精彩的「方程式」演變過程。我在他的畫裡看見優美、神秘、以及 被隱藏的哀愁 用「帶著鄉愁的羅曼蒂克」來形容許武勇的「十字路」作品，甚 至其他作品，都十分貼切且易於了解，直接進入繪畫精神的核心。身為一 名藝術經紀人，我一直只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將好畫「翻譯」成白 話給客戶，而許多又好又深的作品，往往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我只好 泡一杯咖啡，與客戶面對畫作靜坐一下午。

回想一九九二年，我以四件「第一」將許武勇介紹給國內收藏家 ，那就是一、台灣第一位入選日本獨立美展的畫家是許武勇。二、台 灣第一位獲台陽展台陽賞的畫家是許武勇。三、台灣第一位應邀在美 國舉辦個展的畫家是許武勇。四、台灣第一位立體派畫家也是許武勇 。

以上資歷具有十足的說服力，因為各方面專家都替許武勇的畫簽了 最佳背書，沒有人可以懷疑他的成就；而真正感動我的，則是近二年 來的造訪以及在其他畫作上的新發現。

他仍舊每日持續六小時畫畫，調色盤始終有著剛擠出的色料，美 麗的少女，隨時都在畫面上出現，真是青春不老。許武勇說，他經歷戰 爭與死亡，強調絕不畫出盧奧「上吊的人」那種可怕的畫面；他愛幻想以 及響往天堂一般永恆的幸福，他只畫他所愛。

我從冷冽的「迪化街」發現他的秘密；也印證人間沒有純粹的幸 福 六0年代的「迪化街」空無一人，畫家心中的幻想、幸福與優美 在哪裡？那是一幅冰冷的街景，也是畫家內心一處無人能闖的絕地； 除非有人重寫他的命運，改寫台灣人的歷史。 再看他1949年的「蓮花池」，描寫盡是仙境一般美的景色，卻有 三艘遠去漸小的船，代表離別。

二0年代出生的畫家在戰爭的經歷中，一生無法抹去惡夢；台灣 人又再度在戰後蒙上白色恐怖的陰影，這命運中黑色的雙重變奏曲， 即使畫家極力以「唯美畫面」來彌補心靈上的缺憾，郤是欲蓋彌彰。 有了，我找到了許武勇藝術創作上最珍貴的原點，有了這個原點 成份的存在，我方才在那千變萬化，俗氣的、脫俗的「少女」中領略 到令人顫抖的共鳴。

也希望我有能力用白話來傳達這份共鳴。 一九九五年六月在南畫廊舉行的「許武勇第二次個展--由立體 派到夢幻少女」籌備期間，我在許武勇畫室雙排由三十號畫布圍住的 小空隙中鑽出，猛然發現一件更大的工作擺在眼前，那就是為許武勇 這樣一位台灣畫家舉辦一次一百五十件作品的大型回顧展，非得要如 此做到，才能印證我以上所言，非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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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台灣畫第17輯